一到家立即插上了房门,然而他房里的烛光一直亮到午夜过去很久的时候。
别尔森涅夫还没来得及读完一页罗美尔,忽然一撮细沙投在他的窗玻璃上。他不禁身子一颤,去打开窗户,看见了舒宾,面色苍白得像一片麻布一样。
“你真捣蛋!你这个夜猫子!”别尔森涅夫刚开口说话。
“嘘!”舒宾止住了他,“我是偷偷儿来找你的,好像马克斯去会阿卡塔,我非得跟你说两句悄悄话不可。”
“那就进屋来吧。”
“不,不需要,”舒宾没同意,只把手肘撑在窗台上,“这样更开心,更像是在西班牙。首先,我祝贺你:你的身价抬高啦。
你那位捧上天的不平凡人物却是一败涂地了。这我可以向你担保。而为了向你证明我的大公无私,你听着:这就是英沙罗夫先生的鉴定表,才能缺乏,诗意全无,工作能力不小,记忆力很强,智力欠广、欠深,倒也敏捷健全,枯燥,强壮,而当谈到——
咱们私下说说——乏味已极的保加利亚的时候,他甚至还有点儿语言天赋。怎么样?你说说,我不公平吗?还有一点:你跟他永远也不会你我相称,谁也不曾跟他有这份交情;我,作为一个艺术家,令他讨厌,而我为此骄傲。枯燥,枯燥,可是他能把咱们全都碾成粉末呢。他跟自己的家园可是捆在一起的——
不像我们那些空瓦罐子,只会拍人民马屁,流进我们心坎儿吧,我说,活命的水呀!不过他的任务也轻松些,明白些;只要把土耳其人给撵走,就是丰功伟绩啦!不过所有这些品质嘛,谢天谢地,都不讨女人喜欢。缺乏魅力,诱惑力;跟你我的品质不一样。”
“你干吗把我也扯进去?”别尔森涅夫低声喃喃地说,“你别的那些话也都不正确:他一点儿也不讨厌你,他跟自己的同胞是你我相称的……这我知道。”
“这是另一码事儿!对他们,他是个英雄:可是,老实说,我对英雄却是另一种看法:英雄不应该会说人话,英雄要像牛一样吼叫,犄角一晃——墙倒屋塌。他自己也毋需知道为什么要晃犄角,可就晃了。不过吗,或许,当今时代需要的是另一种规格的英雄。”
“英沙罗夫怎么让你这么感兴趣?”别尔森涅夫问道,“难道说你就是为了给我描绘他的性格,才跑我这来的?”
“我上这儿来,”舒宾说,“因为我待在屋里实在难过死了。”
“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想哭啦?”
“你就笑吧!我上这儿来,是因为我恨不得把自己胳膊咬一口,是因为绝望在啃我的心,烦恼、嫉妒……”
“嫉妒?嫉妒谁?”
“嫉妒你,嫉妒他,嫉妒所有的人。我好苦恼哟,一想到若是我早一些了解她,若是我有办法做起来……可是干吗说空话!结果是,我只能一个劲儿地笑呀,装傻瓜呀,出洋相呀:像她说的那样,再就是去上吊寻死啦。”
“喏,上吊嘛,你是不会去上吊的。”别尔森涅夫说。
“在这样美的夜晚,当然啦,我是不会去上吊的,不过只要让咱们能活到秋天吧。在这样美好的夜晚,人也会死的,不过只会是死于幸福。啊,幸福!这会儿每一个横在路上的树枝的阴影似乎都在悄悄地这样说:我知道幸福在哪儿……
你可要我说出来?我本来想叫你去散步的,可你这会儿毫无诗意。睡去吧。但愿你梦见许许多多的数目字儿!可我的灵魂都要破碎啦。你们,诸位先生们,看见一个人在笑,你们就认为,他心里很快活;你们就可以来给他证明说,他这人自相矛盾——就是说,他并不感到痛苦……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舒宾快步从窗下走开。“安奴什卡?”别尔森涅夫本想在他身后大喊一声,但是他忍住了:舒宾确实是神情恍惚。几分钟后,别尔森涅夫甚至隐隐听到一阵低泣声。他立起来,打开窗,万籁俱寂;只有远方某处,大概是一个过路的农夫吧,拖着嗓子在唱着那支“摩支多克的草原”。
十三
英沙罗夫搬到昆卓沃附近两周以来,他拜访斯塔霍夫家不超过四次或五次。别尔森涅夫则隔一天就来。叶琳娜总是喜欢见到他,总是跟他谈得生动而有趣。但尽管如此,当他回家去时,往往还是面带着愁容。舒宾几乎没露过面,他正以疯狂的劲头在搞自己的艺术,或是在自己房间里闭门静坐,一奔而出时,穿着工作服,满身黏土,或是去莫斯科过上几天,他在那里有一间工作室,模特儿们,意大利造型工们,他的朋友和教师们都去那里见他。叶琳娜一次也没像她希望的那样跟英沙罗夫谈过话。他不在时,她准备好要问他许多事情;而他来了,她又为自己的准备而不好意思。正是英沙罗夫的泰然自若令她迷惘:她觉得,她没有权利迫使他倾吐心怀,于是她决定等待。与此同时,她又觉得,随着他一次次的来访,无论他们之间交谈的几句话是多么无关紧要,他都是愈来愈吸引住她。但她没机会跟他单独在一起。要跟一个人接近——必须,哪怕只是一次吧,跟他单独相处和交谈。她跟别尔森涅夫谈过很多关于他的话。别尔森涅夫了解,英沙罗夫激起了叶琳娜的想象,他很高兴他的朋友没有像舒宾断言的那样一败涂地,他热烈地、无微不至地向她讲述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关于英沙罗夫的事情(往往,当我们自己想要取悦于某个人的时候,便会在跟他的谈话中把我们的朋友颂扬一番,几乎从不在这种时候猜想到,我们这样做也是在夸耀自己),只是偶尔,当叶琳娜苍白的面颊微微泛红,两眼睁大,放出光彩时,那种他早已体验过的不高尚的忧愁才会压抑他的心。
一回,别尔森涅夫上斯塔霍夫家,不是在平时去的时间,而是在上午十一点。叶琳娜出来在客厅里见他。
“你想象得出吧,”他勉强地微笑着说,“我们的英沙罗夫不知去向啦。”
“怎么不知去向了?”叶琳娜说道。
“是不知去向了。前天傍晚时候走的,到现在没见他。”
“他没告诉您去哪儿啦?”
“没有。”
叶琳娜沉坐在一把椅子上。
“他大概,是去莫斯科了。”她喃喃地说,极力装作漠然,而同时又为自己极力装作漠然而自觉奇怪。
“我看不是,”别尔森涅夫不同意,“他不是一个人走的。”
“那是跟谁?”
“前天,晚饭前,来了两个什么人,大概是他的同乡。”
“保加利亚人?您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我似乎听见他们在用一种我所不懂的语言,但是是一种斯拉夫语言交谈……您总以为,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英沙罗夫身上很少有神秘的东西,可是有什么事情比这种来访更神秘呢?想想看:一进门——就大喊大叫?就争吵,还吵得那么野,那么凶……他也在喊叫。”
“他也喊叫?”
“他也喊叫,对他们喊叫。他们好像在互相抱怨。您要是看见这些来访的人就好了!黑黑的脸膛,颧骨高高的,毫无表情,鹰钩鼻子,年纪都四十开外,衣冠不整,满身灰尘和汗臭,看样子是些市井工匠之流——既不像工匠,又不像绅士……天知道是些什么人。”
“那他就跟这些人走啦?”
“跟他们走了。给他们吃了顿饭,就跟他们走了,房东女人对我说,那两个人把一大锅粥都吃光了。她说,他们狼吞虎咽地抢着往肚子里装。”
叶琳娜轻轻一笑。
“您会明白的,”她低声说,“这些事儿往后一说清楚,就很平常了。”
“老天保佑!只是您这话说得太没根据了。在英沙罗夫身上没有一点儿平常的东西,虽然舒宾认为……”
“舒宾!”叶琳娜打断他,耸一耸肩头,“可是您说了,这两位先生狼吞虎咽地吃粥……”
“费米斯托克利在萨拉明斯大战的前夕也吃东西的啊。”
别尔森涅夫微笑着指出。
“是呀,而第二天就打仗了——不过您,不管怎样,他一回来,就请告诉我。”叶琳娜接着说,她想换一个话题,可是谈得不顺当。
卓娅来了,她踮着脚后跟在屋里走来走去,让人晓得,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还没醒来。
别尔森涅夫走了。
当天黄昏时,他捎一张纸条给叶琳娜。“他回来了,”他写给她,“晒黑了,满脸灰尘;可是我不知道他去哪儿、干什么了;您能打听到吗?”
“您能打听到吗?”叶琳娜轻声自言自语说,“难道他会跟我说?”
十四
次日下午二时,叶琳娜站在花园里一只小狗栅前,她在那里养了两只小看门狗(花匠发现它们被人丢在篱笆下,拿去给小姐。因为洗衣婆告诉他,小姐什么野物兽类都怜惜。他果然没盘算错:叶琳娜给了他二十五戈比)。她瞧了瞧狗舍,确知小狗还活着,活得很好,给它们垫的麦草是新鲜的。她回过身去,差一点没有喊出声来。正朝着她,沿着林阴道,走来了英沙罗夫,独自一人。
“您好。”他说,一边走近她,脱下有遮檐的便帽。她注意到,这三天里他似乎晒得好黑,“我想跟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一道来这里,可是他为点事耽搁着;我就不等他自己来了。你们家一个人也没有。都在睡觉,或是散步去了,我就走到了这儿。”
“您好像在道歉似的。”叶琳娜回答,“这根本不必要呢,我们全都非常高兴见到您……我们来,坐这儿小凳上,树荫底下。”
她坐下来。英沙罗夫去坐在她身旁。
“您好像这段时间不在家?”她先说话。
“是的,”他回答,“我出去了……是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告诉您的?”
英沙罗夫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两手揉起他的带遮檐的小帽子来。他一边笑着,一边急速地眨着眼睛,嘴唇朝前撅起,这使他的面容显得非常和善。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大概也告诉了您,说我是跟几个什么……不像样的人走的。”他说着,继续在微笑。
叶琳娜有些窘,但是她立刻觉得,对英沙罗夫应该永远说真话。
“是的。”她肯定地说。
“那您是怎么想我的呢?”他忽然问她。
叶琳娜向他抬起了眼睛。
“我想,”她轻声慢慢地说,“那时候我想,您总是知道您在做什么的,您不会去做任何不好的事情。”
“喏,为这就应该谢谢您。是这样,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他说开了,好像是信任地坐得靠她近一些,“我们在这儿有一个不大的小团体,这当中有些人是受教育不多的,可是全都坚决献身于一个共同的事业。不幸的是,不可能没有争吵,而我,他们都了解,也全都信任我,所以就找我去调解一桩争端。我就去了。”
“离这儿很远吗?”
“我走了六十多里地,走到特罗伊茨基镇。那儿,修道院附近,也有我们的人。至少算是没有白费力,把事情摆平了。”
“您觉得难办吗?”
“难办啊。有一个人老是顽固不化,不肯把钱交出来。”
“怎么?是为钱争吵?”
“是的,钱也不多。可您以为是什么事?”
“您为这种无聊的事情步行走六十里路?丢掉三天时间?”
“这不是无聊的事情。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既然自己的乡亲们给扯了进去。这时候推辞不去是罪过的。瞧您,我看见的,连几只小狗都不拒绝帮助,我为这夸奖您,至于说我丢了些时间吗,这没什么,以后能补上的。我们的时间不属于我们自己。”
“那属于谁?”
“属于所有需要我们的人呀,我把这些无缘无故一下子全都告诉了您,因为我看重您的意见。我想象,听了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话,您一定多么的惊奇!”
“您看重我的意见,”叶琳娜低声说道,“为什么?”
英沙罗夫重又微笑了。
“因为您是个好姑娘,不像个贵族小姐……就这些。”
一段不长的沉默。
“德米特里·尼康诺罗维奇,”叶琳娜说,“您知道吗?您这是第一次对我这样坦率。”
“这怎么说法?我觉得我总是想到什么就对您说什么的。”
“不,这才是第一次,我非常高兴这样,我也想对您坦率,可以吗?”
“可以呀。”
“预先告诉您,我这人是非常好奇的。”
“没关系,您说吧。”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给我讲了许多关于您的身世和您小时候的事情,我知道了一个情况,一个可怕的情况……我知道,您后来又回祖国去过……别回答我,看在上帝分上,若是我的问题您觉得不礼貌的话,可是有一个念头一直苦恼着我……请您告诉我,您遇见那个人没有?……”
叶琳娜接不上气来。她既感到羞愧,又为自己的勇气而害怕。英沙罗夫凝视着她,微微眯缝着眼睛,用手指触摸着下巴。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终于,他开始说话,声音比平时更低,这让叶琳娜差一点怕了起来,“我明白,您现在谈起的是怎么一个人。没有,我没遇见他,感谢上帝!我也没有去找他,我没去找他并不是因为我认为自己没有权利杀死他——
我会心安理得地把他杀掉的——而是因为,在这里谈不上个人的报复,既然事关民族的、共同的复仇问题……或者不这么说,这话不合适……既然事关民族的解放问题,这两者是会互相妨碍的。到时候,另一个也逃不脱的……也逃不脱的。”他重复一句,并且摇一摇头。
叶琳娜从侧面注视着他。
“您非常爱您的祖国?”她胆怯地说出这句话。
“这现在还不能说,”他回答,“等我们当中哪一个为祖国而死了,那时候才能说‘他是爱祖国的’。”
“那么,若是您没有可能回到保加利亚去,”叶琳娜接着说,“您在俄国会觉得非常难过吗?”
英沙罗夫垂下了眼帘。
“我觉得,这我怕忍受不了。”他说道。
“请您告诉我,”叶琳娜又说开了,“学会保加利亚语困难吗?”
“一点儿不困难。一个俄国人不懂保加利亚语言是可耻的。俄国人应该懂所有的斯拉夫语言。您要是愿意,我带几本保加利亚语书给您?您会看见,这多么容易。我们的歌谣多好听哟!不比塞尔维亚的差呢!等一会儿,我这就给您翻译当中的一首。那里面说的是……可您多少知道一点儿我们的历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