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转向叶琳娜,继续说,“你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在您面前是有过错的。”她开始说……
“啊,到底承认啦!”
“我在您面前是有过错的,”叶琳娜说下去,“错在,很久没有说实话……”
“可是你知不知道,”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打断她,“我只要说一句话,就能让你无地自容?”
叶琳娜抬起头来望着他。
“是的,小姐,只要一句话!用不着那么望着我!”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请问您,您知不知道厨子大街旁边一条……弄堂里的一幢房子?您去过那幢房子的?”他把脚一顿,“您回答我呀,没出息的东西,别想着耍花样?别人,别人,仆人们,小姐呀,des vils laquais,都看见您啦,看见您走进去,去找您的……”
叶琳娜一下子满脸通红,她的眼睛闪出亮光来。
“我没必要骗您,”她慢慢说,“是的,我去过那幢房子。”
“好极啦!您听见吗,您听见吗,安娜·华西里耶芙娜?那您一定是知道谁在那儿住的吧?”
“是的,我知道:我的丈夫……”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两只眼睛鼓出来。
“你的……”
“我的丈夫,”叶琳娜再说一遍,“我嫁给德米特里·尼康诺罗维奇·英沙罗夫了。”
“你?……嫁人?……”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好不容易说出话来。
“是的,妈妈……请您原谅我……两个礼拜前,我们秘密结婚了。”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倒在椅子上,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倒退了两步。
“嫁人了!嫁给那个穷光蛋,黑山人!世袭贵族尼古拉·斯塔霍夫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流浪汉,一个老百姓!不要父母亲的祝福就嫁人啦!你以为我会就这么放过你?以为我不会去控告?以为我会让你……你……我……把你关进修道院,把他送去做苦役,去流放队!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请您马上告诉她,您取消她的继承权!”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看在上帝分上。”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呻吟着。
“这是在什么时候干的?怎么干的?谁给你们举行的婚礼?在哪儿?怎么结婚的?我的上帝!如今所有的熟人,全社会,该怎么说啊!而你,不知羞耻的伪君子,走了这一步,还居然能在父母亲家里住下去!你就不怕……不怕天打雷劈呀?”
“爸爸,”叶琳娜说(她从头到脚在战栗,但是她的声音是坚定的),“您想要怎么样都随您便,但是您不必骂我不知羞耻,骂我作伪,我不想……早叫您伤心,可是就在这两天我就不得不自己把一切都告诉您的,因为我下礼拜就要跟我丈夫离开这儿了。”
“离开?去哪儿?”
“到他的国家去,去保加利亚。”
“去土耳其人那儿!”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喊叫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叶琳娜扑向她母亲。
“滚开!”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吼叫着,一把抓住女儿的手,“你滚开,不要脸的东西!”
然而这一刹那间,卧室的门开了,伸进一只面色苍白、两眼闪亮的脑袋来,这是舒宾的脑袋。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他放开嗓子大声喊,“阿芙古斯金娜·赫里斯吉安诺芙娜来啦,她叫您去呢!”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疯狂地转过身,用拳头威吓着舒宾,停了一小会儿,便急忙走到屋外去。
叶琳娜伏在母亲脚下,抱住她的膝头。
乌瓦尔·伊凡诺维奇躺在自己床上。一件没领子的衬衫,一只大领扣扣紧在肥胖的脖子上,形成一些宽松的皱褶,向下遮掩住他简直像女人乳房似的前胸,只露出一只巨大的柏木十字架和一只护身香囊来,一条薄毛毯盖住他摊开的四肢。床头小桌上一支小蜡烛昏暗地点燃着,旁边是一罐克瓦斯。乌瓦尔·伊凡诺维奇脚边,床上,坐着舒宾,正闷闷不乐。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说,“她嫁了人,准备走啦。您的侄儿大喊大叫的,满屋子都能听得见;关着门,为了不让人知道,在卧室里,可是不光是仆人和使女——就连马车夫也能听见!他这会儿还在大发脾气,差点儿没跟我干一仗,没完没了地用当老子的身份咒骂她,活像一只搬木头的笨狗熊,力气不够呀。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可算要了命。不过女儿要走,比女儿嫁人,给她的打击更大啊。”
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扭了扭手指头。
“当娘的,”他说,“喏……是啊。”
“您的侄儿,”舒宾继续说,“威胁要找大主教,找总督,要去部长那儿告状,结果还不是得让她走掉。谁高兴毁掉自己的亲生女儿呢!像只公鸡一样,暴跳一阵子,就会把尾巴垂下来的。”
“权利嘛……他们没有的。”乌瓦尔·伊凡诺维奇说,呷了一口克瓦斯。
“正是呀,正是,可是全莫斯科到处会掀起怎样一堆流言蜚语和责难啊!她是不怕这些的……而且,她是超乎这些之上的。她要走了——去哪儿?连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去那么远的地方,去那么远,去那种不毛之地!她在那儿会怎么样呢?我眼睛望着她的时候,就好像她是在一个夜晚,大风大雪里、零下三十度的严寒中,正在从一个驿站出发呢。她要离开祖国、离开家人;可是,我是了解她的哟。她丢下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她过去天天看见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库尔纳托夫斯基之流,别尔森涅夫之流,还有兄弟我;而这还是些优秀的人物呢。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只有一件事糟糕:听说,她丈夫——鬼知道,舌头怎么卷不出这个词儿来——听说,英沙罗夫咳得吐血呢;这可是很糟糕的事儿。我前两天见他了,那张脸,马上就能从那张脸上塑出一个布鲁塔斯来……您知道布鲁塔斯是谁吗,乌瓦尔·伊凡诺维奇?”
“什么意思?一个人呗。”
“对呀,‘一个人呗’。是的,一张好漂亮的脸,可是不健康,非常不健康啊。”
“打仗嘛……反正一个样。”乌瓦尔·伊凡诺维奇说道。
“打仗嘛反正一个样,不错;您今儿个表达得可是完全公正呀,可要说过日子,那就不反正一个样啦。她可是要跟他过日子的呀。”
“年轻人的事儿。”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回答说。
“是的,年轻人的,光荣的,豪迈的事儿。死亡、生命、斗争、失败、胜利、爱情、自由、祖国……好哇,好哇。愿上帝赐这些给每一个人!有种人,坐在齐脖子深的泥沼里,极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因为实际上反正的确无所谓了,这跟那个可是不一样的啊。在那边——弦是绷紧的,要么响彻全世界,要么绷断掉!”
舒宾把头垂到胸前。
“是的,”他沉默了很久,又继续说,“英沙罗夫能配得上她的。不过,这是废话!谁也配不上她哟。英沙罗夫……英沙罗夫……干吗要故作谦虚?喏,就算,他是条汉子,他能捍卫他自己,虽然说,直到现在,他所做出的事跟我们这些有罪的人所做的都一个样,而且,我们未必就真是一堆那么完全无用的废物吧?就拿我说吧,难道我是个废物?乌瓦尔·伊凡诺维奇?难道上帝就真的要在各方面都来委屈我?我就没一丁点儿能力,没一丁点儿天分吗?谁知道,或许,巴维尔·舒宾的名字有朝一日不会传遍天下呢?瞧你桌子上有个小铜钱,谁知道,或许,哪一天,过上一百年,这块铜钱不会成为那些对巴维尔·舒宾感恩不尽的后代为他树立的纪念像的一部分呢?”
乌瓦尔·伊凡诺维奇用手肘撑起身子来,注视着兴奋的艺术家。
“你扯远啦,”终于他照例地扭了扭手指头,说道,“我们谈别人,可你……怎么……谈起自己啦。”
“噢,俄罗斯土地上伟大的哲学家呀!”舒宾高声呼喊着,“您的每一句话——都是纯金,不应该给我,而应该给您树起一座雕像来才是,这事儿由我来承担。就您现在躺着的样子,就这种姿势,人家搞不清这里边哪一种更多些——懒惰呢,还是力量?——我就这么把您给铸造出来。您以公正的指责击溃了我的自私和虚荣!对呀!对呀!谈自己没意思,自吹自擂没意思。在我们中间还没有一个真正的人,没有任何一个真正的人啊,无论你眼睛往哪儿瞧都找不见。所有的人——不是小动物、小爬虫、小哈姆雷特、萨莫耶德人,就是地下的黑暗和荒凉,就是只会空口说白话的蠢材和成天擂大鼓的棒槌!可也还有这样一些人:把自己本人研究得仔细到可耻的程度,不停地触摸自己每一次感觉时的脉搏跳动,给自己证明说:这是我,你瞧,所感受的呀,这是我所思考的呀。好一桩有用的、实际的事业啊!不,假如我们当中有几个成器的人,这位姑娘,这个敏感的灵魂,就不会离我们而去了,就不会一溜而逃,好像鬼钻进了水里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儿,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我们的时候哪一天才会到来啊?我们这儿哪一天才能出现一个真正的人啊?”
“假以时日,”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回答说,“将会出现的。”
“将会出现的?你,祖国大地啊!俄罗斯黑土上蕴藏的无穷无尽的力量啊!可是你说:将会出现的?您瞧着吧,我要把您的话记下来。可是您干吗吹熄了蜡烛?”
“我要睡觉啦,再见吧。”
三十一
舒宾说得对。叶琳娜结婚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差点儿没要了安娜·华西里耶芙娜的命。她卧床不起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要求她不要允许她女儿前来看望,他似乎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表现一下自己是个充分意义上的一家之主,一个拥有全部威力的家庭首脑,他不停地对家里人大发雷霆,老是说:“我要让你们瞧瞧我的厉害,我要让你们知道知道——你们等着瞧吧!”他在家时,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不见叶琳娜,有卓娅在身边就心满意足了,卓娅伺候她尽心尽力,这姑娘自己心中暗想:“Diesen Insaroff vorziehen——und wem?”然而一等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走开(这样的时候是相当多的:阿芙古斯金娜·赫里斯吉安诺芙娜当真回来了),叶琳娜就来到她母亲身边——母亲久久地、默默地、含着眼泪凝视她。这种无言的谴责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深地刺入叶琳娜的心;这时她所感到的,不是忏悔,而是一种与忏悔有些类似的深深的、无尽的怜悯。
“妈妈,亲爱的妈妈!”她反复叫着,吻着她的手,“怎么办呢?我没有做错啊,我爱上了他,我没法子不这样做。责备命运吧:是它让我遇上了一个人,一个爸爸不喜欢的人,一个要把我从您身边带走的人啊。”
“啊!”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打断她的话,“别跟我提起这个啦。一想起你要去那里,我就心惊肉跳啊!”
“亲爱的妈妈,”叶琳娜回答,“您哪怕这样想呢:我如果不去,或许会更糟,我或许会死掉,那您就永远得不到安慰了。”
“可就这样我也别想再能看见你啦。不是你在那边什么地方的窝棚里死掉(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以为保加利亚是个跟西伯利亚冻土地带类似的地方),就是我经不住这种离别就……”
“别这么说,好心肠的妈妈,我们还会见面的呀,上帝会保佑的。保加利亚也有好些城市,跟这儿的城市一个样的。”
“那边能有些什么城市啊!那边正打着仗呢;现在那边,我看是,无论哪儿,都在轰大炮……你打算很快就走吗?”
“很快就走……只要爸爸……他要去告状,他威胁要把我们拆开。”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抬眼望着天。
“不,列诺奇卡,他不会去告状的。我自己本来是怎么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我宁可去死;但是已经做了的事情,没法儿回头啊,我不会允许人家羞辱我的女儿的。”
就这样过了几天,终于,安娜·华西里耶芙娜鼓起勇气来,一天晚上,跟丈夫单独关在卧室里。全家人屏住气息,一声不响。最初什么也听不见,后来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嗓子低沉地响起来,后来发生了争吵,传出喊叫声,甚至还能听见痛苦的呻吟声……舒宾跟使女们和卓娅已经准备再次冲进去救援;然而卧室里的喧闹声逐渐减弱了,转为谈话声了——又没有声音了。只是偶尔传出微弱的啜泣声——后来连这也中止了。钥匙开锁,打开橱门的吱咯声……门开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出来了。他威严地望一望每个他看见的人,便到俱乐部去了;而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叫叶琳娜去见她,紧紧抱住她,流着伤心的眼泪,慢慢地说:“都说妥啦,他不会把事情闹大的,没什么会妨碍你走……妨碍你抛弃我们了。”
“您可以让德米特里来感谢您吗?”一等母亲稍稍平静一些,叶琳娜便问她。
“等一等,我的心肝,我这会儿还不能见这个把我们拆开的人……动身以前还来得及。”
“动身以前。”叶琳娜难过地重复说。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同意“不把事情闹大”;然而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没有告诉她女儿,他同意的代价如何。她没告诉她,她答应偿付他所有的债务,又当场给了他一千个银卢布。不仅如此,他还断然向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宣称,他不想见到英沙罗夫,并且继续称他为黑山人。而到了俱乐部里,他毫无必要地跟他的牌友,一位退役的工兵将军说起叶琳娜的婚事来。“您听说了吗,”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我女儿,就因为人家学问渊博,嫁给了一个什么大学生。”将军透过眼睛望望他,含糊地说一声:“哼!”便问他打多大的牌。
三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