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俞平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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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雪晚归船

日来北京骤冷,谈谈雪罢。怪腻人的,不知怎么总说起江南来。江南的往事可真多,短梦似的一场一场在心上跑着;日子久了,方圆的轮廓渐磨钝了,写来倒反方便些,应了岂明君的“就是要加减两笔也不要紧”这句话。我近来真懒得可以,懒得笔都拿不起,拿起来费劲,放下却很“豪燥”的。依普通说法,似应当是才尽,但我压根儿未见得有才哩。

淡淡的说,疏疏的说,不论您是否过瘾,凡懒人总该欢喜的是那一年上,您还记得否?您家湖上的新居落成未久。它正对三台山,旁见圣湖一角。曾于这楼廊上一度看雪,雪景如何的好,似在当时也未留下深沉的影像,现在追想更觉茫然。──无非是面粉盐花之流罢,即使于才媛嘴里依然是柳絮。

然而H君快意于他的新居,更喜欢同着儿女们游山玩水,于是我们遂从“杭州城内”翦湖水而西了。于雪中,于明敞的楼头凝眸暂对,却也尽多佳处。皎洁的雪,森秀的山,并不曾孤负我们来时的一团高兴。且日常见惯的峦姿,一被积雪覆着,蓦地添出多少层叠来,宛然新生的境界,仿佛将完工的画又加上几笔皴染似的。记得那时H君就这般说。

静趣最难形容,回忆中的静趣每不自主的杂以凄清,更加难说了。而且您必不会忘记,我几时对着雪里的湖山,悄然神往呢。我从来不曾如此伟大过一回,真人面前不说谎。团雪为球,掷得一塌糊涂倒是真的,有同嬉的L为证。

以掷雪而L败,败而袜湿,等袜子烤干,天已黑下来,于是回家。如此的清游可发一笑罢?瞧瞧今古名流的游记上有这般写着的吗?没有过──惟其如此,我才敢大大方方的写,否则马上搁笔,“您另请高明!”

毕竟那晚的归舟是难忘的。因天雨雪,丢却悠然的双桨,讨了一只大船。大家伙儿上船之后,它便扭扭搭搭晃荡起来。雪早已不下,尖风却澌澌的,人躲在舱里。天又黑得真快,灰白的雪容,一转眼铁灰色了,雪后的湖浪沉沉,拍船头间歇地汩然而响。旗下营的遥灯渐映眼朦胧黄了。那时中舱的板桌上初点起一支短短的白烛来。烛焰打着颤,以船儿的欹倾,更摇摇无所主,似微薄而将向尽了。我们都拥着一大堆的寒色,悄悄地趁残烛而觅归。那时似乎没有说什么话,即有三两句零星的话,谁还记得清呢。大家这般草草的回去了。月下老人祠下:

君忆南湖荡桨时,老人祠下共寻诗。

而今陌上花开日。应有将雏旧燕知。

闲兄最怕读拙作的小引,在此于是不写,但是──在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上找着一段日记,“节抄无趣,剪而贴之。”

午偕环在素香斋吃素,湖滨闲步,西园啜茗。三四妹来,泛舟湖中,泊白云观,景物清绝。有题壁诗四章,各默记其一而归,录其较佳者:“胡蝶交飞江上春,花开缓缓唤归人。至今越国如花女,荡桨南湖学拜神。”更泛舟西泠,走苏堤上吃橘子。

更于抵京之后,十二月十一日写给环的歪诗上找着几句:

街头一醉,依然无那荒寒,北风涴鬓,京洛茫茫尘土。冷壁寻诗,长堤买橘,犹记南湖荡桨侣。

够了,再讲下去岂非引子乎?然此亦一引子也,闲其谓我何?况彼其时以“读经”故而不曾去乎?(谨遵功令,采用文言,高山滚鼓,诸公谅之。)

“人生能几清游?”除却这个,陈迹的追怀久而不衰,殆有其他的缘由在。

从天之涯海之角,这样悄悄地慢慢地归来。发纽约城过蒙屈利而,绝落基山至温哥华,更犯太平洋之风涛而西,如此走了二十三天,飘飘然到了杭州城站。真不容易呀!但您猜一猜,我住了几天?不含糊,不多也不少,三天。

尖而怪的高楼,黑而忙的地道,更有什么bus,taxi等等,转瞬不见了。枯林寒叶的蒙屈利而,积雪下的落基山,温煦如新秋的温哥华,嘶着吼着的太平洋,青青拥髻的日本内海,绿阴门巷的长崎,疏灯明灭的吴淞江上,转瞬又不见了,只有一只小小的划子,在一杯水的西湖中,摆摇摇地。云呀,山呀,……凡伴着我的都是熟人哩。非但不用我张罗,并且不用我说话,甚而至于不用我去想。其滋味有如开笼的飞鸟,脱网的游鱼,仰知天地的广大,俯觉吾身之自在。月余凝想中的好梦,果真捏在手心里,反空空的不自信起来。我惟有惘惘然,“我回来了。”

冬天的游人真少,船到了漪园,依然清清冷冷的。从殿宇旁踅进去,便是老人的祠宇。前后两院落,中建小屋三楹,龛内老人披半旧红袍,丰颐微须,面浅赭色,神仪俊朗,佳塑也。前后四壁,匾额对联实之。照例,好的少。其中有一联,并无他好,好在切题,我还记得:“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岂是老人的宣传标语耶?妙矣。

清绝的神祠,任我们四人徘徊着。曾否吃茶,曾否求签,都有点茫然。大概签是未求,因记载无考焉。茶是吃了,因凡湖上诸别墅的茶自来来得好快,快于游人的脚步。当溜烟未能之顷,而盖碗叮当,雨前龙井之流已缓缓来矣。好快的缘故,在我辈雅人是不忍言的哟。

茶已泡了,莫如老实不走,我们渐徘徊于庭院间。说是冬天,记得也有点儿苍苔滑擦。“下马先寻题壁字”,我们少不得循墙而瞅,明知大概是有点“岂有此理”的,然而反正闹着,瞅瞅何妨。这一回却出“意表之外”,在东墙角上见一方秀整的字迹,原来竟是诗!(题者的名姓失记。既非女史,记之何为?此亦例也。)不但是诗,而且恰好四首,我们便分头去记诵,赌赛着。结果,我反正没有输给她们就是。至于“蝴蝶”云云也者是第一章,大家都记住了。

“老人祠下共寻诗”的事实,只如上记。说到感想未必全无,而在我,我们只是泛泛的闲适而已,说得那怕再露骨点,自己觉得颇高雅而已,可没有别的了。环应当说“是的呀。”若娴珣二君复何所感,愧我脑子笨,当时未曾悬揣;此刻呢,阿呀,更加不敢武断。——这当然太顽皮了。

踯躅于荒祠下,闲闲的日子去得疾呵。我们还须重打桨北去西泠。其时日渐西颓,湖风悄然,祠下频繁的语笑,登舟后顿相看以寂寞。左眺翠紫的南屏山,其上方渲晕以浅红的光霭,知湖上名姝已回眸送客,峭厉的黄昏,主人公般快回来了。而其时我们已在苏堤上买橘子吃。

弥望皆髡秃的枯桑,苏堤似有无尽的长,我们走向那里去?还是小立于衰草摇摇的桥堍罢。恰好有卖橘子的。橘子小而酸,黄岩也罢,塘栖也罢,都好不了。但我们不买橘子更何为呢?于是遂买。买来不吃又何为呢?于是便吃。在薄晚的西北风中,吃着冷而酸的橘子,都该记得罢?诸君。

太平洋的风涛澎湃于耳边未远,而京华的尘土早浮涌于眼下来,却借半日之闲,从湖山最佳处偷得一场清睡;朦胧入梦间,斗然想起昨天匆匆的来时,迢迢的来路,更不得不想到明天将同此匆匆而迢迢的去了。这般魂惊梦怯的心情,真奈何它不得的。我惟有惘惘然,“我回来了?”

一九二七年十月三十一日,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