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俞平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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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从王渔洋讲到杨贵妃的墓(1)

前儿在一个照例可以碰见废名的地方碰见废名,他和他的一位同事都向我索稿,说有四五期没有你的文章了。其实我的文章有没有,何关紧要,不过他们既然这么说,盛意难却,我只得点了头。点头之后却大为难。我近来除掉填了几首小词以外简直什么也没有做。废名说,词也可以的,最好加上一个小序之类,我就含胡地答应了。

依本《草》的主张,原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只要我们做的,就可以登,这自然不是说凡不是我们做的,就不登。人家说你们又是趣味!趣味之为世诟病也,千百年来非一日矣。仔细想来真叫冤枉,譬如孩子喜欢吃糖,女人喜欢喝醋都是趣味,而我们独以趣味名,呜呼!

然而依区区之见却也未见得就可以。作几首小词,这完全是我个人的消遣,没有公开的必要而且未必有这可能。其理由恕不列举,总之我不大愿意就是了。现在姑且抄下一首《蝶恋花》,却如做截搭题一般讲到杨贵妃又讲到日本,既以补本《草》之白,亦以偿废名之求,盖一举而两得也。两得之外另有其他,说详下。

王渔洋有一首《蝶恋花》很出名,人家就呼他为王桐花。后来有人套他的调子来咏扑克牌,所谓“郎是同花妾是同花顺”,却颇有下流的气息。其实他的原词,本殊近甜俗,因诗名太大,词以人重耳。

飞机光降之明日,一早晨就想,如不写点什么,万一嘭的一声从此没落,未免悲哀,遂调寄《蝶恋花》,用渔洋韵,──自然不是奉和。

望眼连天愁雪拥,身到天涯,翻把三春送。人道“同衾还隔梦,世间只有情难懂。钿盒香囊何处冢?一曲饧箫,誰见双飞凤?郊得微情酬密宠。空怀也被明珠哄。”

有了标点大意就明白了,我觉得不需要什么解释。现在姑且把下片说一说,这是堆叠格,連用四个故事(典故),杨妃、弄玉、洛水、汉皋是也。这种作法盖本诸古人,如李后主《一斛珠》咏口,辛稼轩《贺新郎》咏琵琶都是眼前的例,好不好是另一问题。我用的都是情人吃亏的故事,杨妃最不堪了,弄玉大约是被箫史拐了去的,谁人见过吹吹竹萧就会引到风凰,又有谁见过公母俩跨凤同升呢。词曰饧箫,深斥之也。洛神与汉皋女郎顽的都是一套的把戏。子建公是明知故犯,说道“感交甫之弃言兮,惧斯灵之我欺”,后来该殿下毕竟落在她的圈套里。“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谎哉谎哉。

或者疑惑有什么情场失意的背景吧,却也未必,心分析式的批评家许会深文周内,我亦只可听之而已。我以为诗词为用,贵在状普通言语难状之情,所以此篇的本旨恕不作释。

“钿盒香囊何处冢?”是个崭新的典故。在《小说月报》第二十卷二号上我有一文,说杨妃死于马嵬的可疑,后来因得不到什么旁证,就此搁下了。今年却从岂明先生处听到日本人的杨妃传说,颇足为鄙说张目,借此谈谈杨妃冢的问题。

马嵬坡我虽没有去过,我父亲却是到过的,让我先引他老人家的话。

马嵬镇……路北杨太真祠,小殿三楹,流尘深锁,楣上悬“月冷珮环”额,吴清卿中丞所书。许仙屏河督为葺祠屋,题曰“莫问华清”。……墓在祠后,秋帆尚书曾修之,书碑曰“唐玄宗贵妃杨氏之墓”。一抔故土,野花生其巅,哀艳向人。旁有枯井,为太真投镜处。俗云,墓上之土妇面贵人面最宜,频年摄取高下不平。相传七夕有白气英英出冢上,岂星河密誓,此恨无尽期耶?(《蜀輶诗记》卷上)

棠梨细雨秦原路(墓在兴平县马嵬驿路北),古槐亲抚玄宗树(驿有古槐,云是唐玄宗手植),小殿三楹叩寂寥,苔碑绣满杨妃墓。瑟瑟玑珠冷珮环,亭亭红艳摇风露。一种焄凄见化身,夜寒应有芳魂驻。……(《小竹里馆吟草》卷五,《杨妃墓花歌》)

这的确是很哀艳,富有诗意的古迹,可是一抔黄土之下,有否妃子的玉骨呢?却很有问题了。至少我是应该这么想的。

现在先录苦雨斋来札二通,然后加以点缀。

有日本友人云在山口地方听到杨贵妃墓的传说,并照有相片,因兄系主张杨妃不死于马嵬者,故以一份奉寄,乞收阅。据传说云杨妃逃出马嵬,泛舟海上,飘至山口,死于其地,至今萩及久津两处均有石塔,云即其墓也。(七月三十日)

关于杨贵妃的传说,虽经石桥丑雄君(现任日使馆宪兵队长,亦是一个歌人)说过,却不甚记得,只存大概了。据云妃飘海遇风,至日本,中途宫人多死,她自己亦已垂死,由其地萩(Hagi氏收养,不久亦卒,遂葬其地,至今萩氏生女多美人,而亦多命薄,与杨妃相似。又云明皇后为妃造一佛像送往寺中供养,为祈冥福,使者不知其地,便留置京都某刹(石桥君说出寺名,惜忘之),其后该寺闻耗往取,而京刹不肯予,终乃另造一像,并中国原物分置两处,但亦不明孰为唐物。(此一节系我忘记问,或者石桥君知之亦未可知。)此外恐尚有传说,只得再行探访矣。(八月六日)

七月三十日寄来的照片凡四张,久津三张,一是近景,一是全景,一是远景。远景这一帧,背山临水,据说墓在右侧松树间,却看不分明。萩町一张,云在长寿寺内。两处均是石塔,而形状不同。

后来听见岂明先生说,山口县在日本东南海滨,从中国飘来,也许是可能的;这种传说在日本既流布广远,附会甚多,虽未必可信,却决非没有考虑一下之价值。附会果然是附会,但若连一点因由也没有,那么就是附会也不容易发生的。当时白老头子会不会以听了这种谣言,才去写《长恨歌》,所谓海山蓬莱,就隐隐约约指了日本?或者是《长恨歌》既传诵海外,有日本的俞平伯之流猜出《长恨歌》的夹缝文章而后造出该项流言来?这两个假定都有点可能。无论你采用何种,对于鄙说的估价总不无小补。

在寂寥之中忽得飞来的外援,所以我欣然请问苦雨斋可否发表这两封信。八月十一日来书曰:“杨妃传说或可发表,唯希望兄能为之加上一顶帽或一双靴,斯更善耳。”这倒叫我为难,关于该贵妃的下落,我既未得新的材料与意念,靴帽如何做。却想不到隔了将近一个月,无意中熬得一锅杂碎,杂七杂八莫名其妙的都装了进去。不知苦雨老人当它一顶瓜皮小帽看呢,一双粉底官靴看呢,是否更善呢,且待理会吧。从我看来,的确是很善的,除上述的一举两得以外,为拙著小令作如此详明的注解,此三善也,做不出的靴帽居然做了,此四善也。我又何乐而不为?这或者正是趣味,我又何苦不讲讲趣味哉!

一九三O年九月五日,北京。

梦记

一让贤公寓里

坐得高高的,是bus英文:公共汽车。里吧。在悄悄的中夜,经过一些荒寂的林野,忽然看见了摩天的高屋,平滑的大道,像欧美名都的样子。其时天色微微的在发亮了,仿佛觉着,我该下车了,向C君说,“如到了Columbia District哥伦比王特区(美国首都华盛顿所在的行政区域),请告诉车手我下车。”车突然一停,我知道到了。好容易走下梯子;忽然想起,行李还在车上,什么也没带,赶紧又回上去,心里着急,惟恐怕车开,下不去。第二次走到车口,车手已有点不耐烦,车在蒲蒲地作怪响。于着急之中。我终于下了车。

所谓Columbia District,有一华人开的公寓,这是今夜的目的地。人力车特别贵,讲了两回都不成,却是走起来,真真才拐一个弯,就到了。这好像叫做让贤公寓,可是门口只是干干净净的一扇门,什么招牌也没有。其时C君已走了,有P君伴着我。

按铃而入,吓,点着电灯,一屋子的人。于我是重来,P也知道的,就想直往前走,走到房间里去休息。可是他们都嚷起来了,却也不怎么响,仿佛全都责备我的不念旧。我只得委屈地坐下来,和广东佬讲交情。论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