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俞平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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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为《中外文丛》拟创刊词(2)

精神物质两界的不谐调,所影响于个人甚大。因为思想幼稚,所以种种判断推理,大半是冲动的,盲目的,过重感情的,理性的色彩既薄,个性也不发达,无形养成一种阿附从俗的思想式。对于是非观念,大都是“人云亦云”,把他人的是非当是非,不能把自己的是非当是非,判别事情的能力太浅,于是自信心(self—eonfi—denee)也不坚固;既没自信心,无论对什么事都是因袭附和,不能创造。就是革新,也总是偶合的,没有真切意识的。这是上海人缺点之一。因为物质界发达甚骤,并且江南是中国最富区域。所以衣食男女种种欲望很容易得到丰富的满足。艰苦耐劳种种习惯没有养成,只留得萎靡偷情淫纵诸恶性,在个人及社会两方面。“得过且过”这句话可以代表上海人的人生观,——不但上海,恐怕可以包括江南许多地方——既是这样,自然只会顾目前的小利害,以苟安旦夕为事。所以牺牲这两个字,和上海人不会相连的;不肯牺牲,如何能有自决心(self-determination)。做哪一种革新事业可以没有决心?没有骨气胆力的革新家,只可在上海出风头,和剧场游戏场中的时髦人,心理是一般无二的。我还说什么呢?这可以算上海人缺点之二。

现在要把范围缩小,专说上海新运动的前途。前边说的太笼统一点,现在再分析一下,不讲提倡鼓吹新主义新思潮这流人,只就社会一般人观察。看看那发展进程究竟有多少障碍?多少希望?障碍在什么地方?何以会有这些障碍?我把个人的推测写在下面。

从“五四”以来,新运动渐渐盛了;各地方响应我们的同志渐渐多了;好像新中国的建设总就是十年八年的事。但我在北京时候,同朋友谈话,讲到这事,总不全抱乐观,总有点怀疑,觉得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有相当的代价。几个月的奋斗实在算不得一回重大牺牲。真正新运动的成功,又非有巨大牺牲不可。到那个时候,究竟有多少同志?是不是人人都有担负这种很痛苦很重大牺牲的决心?谁敢说是一定有的!这也许是我一种过虑,姑且不要提他。自我南行之后,和南方社会相接触。从上海一般人做观察点,更觉障碍多希望少。前途的战争是绝大的,不可免的。我们不抱有始终—致奋斗不辍的大决心,决不会有真正的成功。前途既这样淡黯,战场上的兵卒既不多又不尽可靠,理想的她何时实现!

说了半天障碍,究竟在什么地方?我说是因为没有障碍!这句话似乎非逻辑所许,但也有个讲法。因为新运动的障碍就是反对的声浪,而在上诲决没有反对声浪刺激耳膜。表面看来似乎再好没有,上海可以算新思想实现的最适宜的场所;其实却相反,革新事业希望最少的地方,就在长江下游江浙一带,上海可以算作代表。无论做什么事,最先一步是要引起人的注意,再进一步再唤出人的同情。反对的声浪正是有人注意的表示。反对过大,自然进行上有不少困难;但无论怎样,总要比“无声无臭”“麻木不仁”的空气好一点。新思想在上海所以不遭人攻击,不是因为有同情,是因为没有人注意。

大凡感受新思潮需有两个条件:第一,要懂得新主义、新问题的真意义。第二,要对于现在生活环境觉得有深切痛苦。前者是智的一面,后者是情的一面。从这点想去,上海人所以不注意新思想,改革事业所以很少希望的原因,很容易明白。

一切事情在上海总是“华而不实”的多。这实在因为上海人对于“新”的观念很和我们不同,很有点特别。上海人是艳羡新的,上海人是极不懂得新的。上海人向来把新当作出风头的重要观念,专盲目去寻那个新。也从不问何以要把这个变了?这个新的是不是要比旧的好点?这些都不是一般上海人心中的问题!他们所要知道的,是翻新之后,是不是可以格外多出一点风头!所以新思潮到了上海一般人眼中,也不过和游戏场中新到一种奇人奇兽一样,大家一哄看去。你要问他们,这种畸形的人怎样长育的?这种兽是哪一类?叫什么名字?他们顶多也不过把人家告诉他们的话,重新背一遍给你听。再要考究下去,他们再也不会知道的了。他们本来是想着希奇,何尝想去知道呢!用这种态度来对待新思想,自然不会领略他的真意义,又何从有真正的感受,又何从有明切的注意。

还有一层,比前边所说更有关系,就是上海人对于他们的生活,并不觉得有不快或痛苦的情感(feeling)。大凡人生行为以智为动机的少,以情为动机的多;如没有情感的色彩,做一件事都是浮表的,不是活泼有生气的。就上海人的本心讲,他们实觉得社会改造,家庭改造,思想改造,都是一堆废话,他们丝毫不觉得现在的社会,家庭,思想,有什么不适宜的地方。你要强迫他们去改造,说了许多改造以后的幸福,这不是做梦吗?再进一步研究,何以这样污浊沉死的环境很少人觉得痛苦?这一看上海人镇天的生活便很了然;上海无论什么人——贫的富的都昏昏深浸在物质海里。富的已得所求,便欣然享受去了。贫的未得所求,用种种手段——正当或不正当——去达到目的。如目的已达,便又变成富人。富人淫纵,穷人诡诈,所念念不忘总离不了物质界。人对人,除金钱以外,所谓关系竟绝无仅有。家庭及社会的改造,自然是一种废话。大有所谓“瑟虽工,如王不好何”的空气。我们虽保留着新运动在上海的希望,但是也不过是个希望罢了。

说到第三部分,先要申明,青年在上海的危机很多。并不仅如我所说的,不过我所要讲的是很重大的一部。前边已经说过的弊病也不再包在内。

我们先要明白环境对于人的影响是怎样?有人说,环境足以改换气质品性的。有人说,环境的影响随着个人的主观迁变的。我以为环境对人性的影响是很大,但人性也不是“遇方即方遇圆即圆”,专跟着环境走去。环境最大的影响,只是把人的本能重新组织一下;哪一种本能和环境适宜的便充分发展;其他和环境冲突的便压迫下去,不能循经常的进程发展,另寻条迂曲的路。本能畸轻畸重的发育,是人生一个很大的危机;因为有许多的本能尽管压下去,但总依然存在,依然要得他的满足。环境势无论怎样大,总没法把本能消灭了。

有一种本能时时要贻累人生,对于青年尤甚,对于环境不适的青年尤甚。这叫着性的本能(instinet.fsex)。奥国心理学者Freud推究一切精神病之根柢都导源于性的本能。他这种主张未免过偏一点,没有得多数赞许;但性的本能确最易引起精神病狂,这毫无疑义。上海的社会实最容易过量发展性的欲望。公共娱乐场无非是满足性欲——直接或间接——的地方。在这种环境里面,一般的青年,有下列两种危险。

(一)性欲被抑的危险。这种危险是会引起精神病。因为无论哪种社会——就是上海,对于性欲决无绝对放任之理,多少要有点制裁:或以经济压迫,或以舆论威力制止。再退一步讲,没有社会的制裁了,但挫抑难免不起于性的对方。这些危机总是难免的。

(二)性欲被纵的危险。性欲既一方被抑,而一方又被纵。繁盛的都会,娟妓遍有,佐以万恶的金钱。于是性欲一纵不可收。结果显出性的本能畸重的现象,或陷于自杀穷饿,或入于疾病潦倒。因他种本能既被迫不得满足而望冲突,造出不安扰惑的心境。

性欲既很危险,上海社会又适宜于它的发展;所以多数人都困惑于此,组成有病的社会。辗转相因,个人被社会所害,又转而害社会。青年既多堕落,所以真成黑沉沉无边的上海了。写到此,天夜了,笔倦了,话也完了。

一九二○年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