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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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老章又反叛了

章士钊君在民国十二年八月间发表了他的《评新文化运动》(上海新闻报八月二十一,二十二日)。那时我在烟霞洞养病。有一天,潘大道君上山来玩,对我说:“行严说你许久没有做文章了,这回他给你出了题目,你总不能不做文章答他了。”我问他出了什么题目,潘君说是《评新文化运动》一文。当时我对潘君说:“请你转告行严,这个题目我只好交白卷了,因为行严那篇文章不值得一驳。”潘君问:“‘不值一驳’,这四个字可以老实告诉他吗?”我说:“请务必达到。”

但潘君终不曾把这四个字达到。后来我回到上海,有一个老朋友请章君和陈独秀君和我吃饭,我才把这句话当面告诉章君。

那一晚客散后,主人汪君说:“行严真有点雅量;你那样说,他居然没有生气。”我对主人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行严只有小雅量,其实没有大雅量;他能装做不生气,而其实他的文章处处是悻悻然和我们生气。”汪君不明白我这句话;我解释道:“行严是一个时代的落伍者;他却又虽落伍而不甘心落魄,总想在落伍之后谋一个首领做做。所以他就变成了一个反动派,立志要做落伍者的首领了。梁任公也是不甘心落伍的;但任公这几年来颇能努力跟着一班少年人向前跑。他的脚力也许有时差跌,但他的兴致是可爱的。行严却没有向前的兴致了。他已甘心落伍,只希望在一般落伍者之中出点头地,所以不能不向我们宣战。他在《评新文化运动》一文里曾骂一般少年人‘以适之为人帝,绩溪为上京,一味于《胡适文存》中求文章义法,于《尝试集》中求诗歌律令’。其实行严自己却真是梦想人人‘以秋桐为上帝,以长沙为上京,一味于《甲寅杂志》中求文章义法!’我们试翻开那篇文章看看。他骂我们做白话的人‘如饮狂泉’,‘智出英伦小儿女之下’,‘以鄙倍妄为之笔,窃高文美艺之名,以就下走圹之狂,隳载道行远之业,……陷青年于大阱,颓国本于无形’……这不都是悻悻然和我们生气吗?这岂是‘雅量’的表现吗?”

汪君和章君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他也说我这个判断不错。

我们观察章士钊君,不可不明白他的心理。他的心理就是一个时代落伍者对于行伍中人的悻悻然不甘心的心理。他受过英国社会的一点影响,学得一点吴稚晖先生说的“gentleman的臭架子”,所以我当面说他不值一驳,他能全不生气。但他学的不彻底,他不知道一个真正gendema必须有sportsmanship,可译为豪爽。豪爽的一种表现就是肯服输。一个人不肯服输,就使能隐忍于一时,终不免有悻悻然诟骂的一天的。

我再述一件事,更可以形容章君的心理。今年二月里,我有一天在撷英饭馆席上遇着章君,他说他那一天约了对门一家照相馆饭后给他照相,他邀我和他同拍一照。饭后我们同去照了一张相。相片印成之后,他题一首白话诗写给我。全诗如下:

你姓胡,我姓章;

你讲什么新文学,

我开口还是我的老腔。

你不攻来我不驳,

双双并坐,各有各的心肠。

将来三五十年后,

这个相片好作文学纪念看。

哈.哈.

我写白话歪词送把你,

总算是老章投了降。

十四,二,五。

这样豪爽的投降几乎使我要信汪君说的“行严的雅量”了!他要我题一首文言诗答他,我就写了这样的四句:

“但开风气不为师”,

龚生此言吾最喜。

同是曾开风气人,

愿长相亲不相鄙。

十四,二,九。

然而“行严的雅量”终是很有限的;他终不免露出他那悻悻然生气的本色来。他的投降原来只是诈降,他现在又反叛了!

我手下这员降将虽然还不曾对我直接下攻击,然而他在《甲寅周刊》里早已屡次对于白话文学下攻击了。他的广告里就说:

文字须求雅驯,

白话恕不刊布。

这真是悻悻然小丈夫的气度。

再看看他攻击白话文学的话:

白话文字之不通,(一,页十六)陈源……喜作流行恶滥之白话文。(二,页二十四),文以载道,先哲名言。漱冥之所著录,不为不精,断非白话芜词所能抒发。近年士习日非,文词鄙俚。国家未灭,文字先亡。梁任公献媚小生,从风而靡,天下病之。不谓漱冥亦复不自检制,同然一辞。(三,页十九)计自白话文体盛行而后,髦士以俚语为自足,小生求不学而名家,文事之鄙陋干枯迥出寻常拟议之外。黄茅白苇,一往无余;海盗诲淫,无所不至,此诚国命之大创,而学术之深忧!(五,页二)

他这些话无一句不是悻悻的怒骂,无一句是平心静气研究的结果。有时候,他似乎气急了,连自己文字里的矛盾都顾不得了。例如他说陈源君“屡有佳文,愚摈弗读,读亦弗卒,即嘻嘻吗呢为之障也”。既“摈弗读,读亦弗卒”,章君又何以知是“佳文”呢?有“嘻嘻吗呢为之障”,而仍可得“佳文”的美称,章君又何以骂他作“恶滥之白话文”呢?这种地方都可以看出章君全失“雅量”,只闹意气,全不讲逻辑了。

林纾先生在十年前曾说:“古文之不当废,吾知其理,而不能言其所以然。”当时我读了这话,忍不住大笑。现在我们读章士钊君反对白话的文字,似乎字里行间都告诉我们道:“白话文之不当作,吾知其理,而不能言其所以然!”苦哉!苦!他只好骂几句出出气罢!

我们要正告章士钊君:白话文学的运动是一个很严重的运动,有历史的根据,有时代的要求。有他本身的文学的美,可以使天下睁开眼睛的共见共赏。这个运动不是用意气打得倒的。今日一部分人的谩骂也许赶得跑章士钊君;而章士钊君的谩骂决不能使陈源胡适不做白话文,更不能打倒白话文学的大运动。

我们要正告他:“愚摈弗读,读亦弗卒”,这八个字代表的态度完全是小丈夫悻悻然闹意气的态度。这种态度可以对付一些造谣诬蔑的报章,而不能对付今日的白话运动。我虽不希望章君“于《胡适文存》中求文章义法”,我却希望章君至少能于《胡适文存》中求一点白话运动所以能成立的理由。我们提倡白话的人很诚恳地欢迎反对派的批评;但自夸“摈白话弗读,读亦弗卒”的人,是万万不配反对白话的!

章君自己不曾说过吗?“愚所引为学界之大耻者,乃读书人不言理而言势。”(五,十五,)我们请问章君:“愚摈弗读,读亦弗卒”,这是讲理的读书人的态度吗?

我的“受降城”是永远四门大开的。但我现在改定我的受降条例了:凡自夸“摈白话弗读,读亦弗卒”的人,即使他牵羊担酒,衔壁舆榇,捧着“白话歪词”来投降,我决不收受了!

十四,八,二十七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