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菲的小说集快出版了,她写信来说,她很希望我也写几句话作一篇小序。我很高兴写这篇小序,因为这几篇小说差不多都和我有点关系,并且都是很愉快的关系。十篇之中,大部分都是最先在我编辑的杂志上发表的,如《一日》等篇见于《留美学生季报》,《小雨点》见于《新青年》,《孟哥哥》等篇见于《努力》周报。《洛绮思》一篇的初稿,我和叔永最先读过,叔永表示很满意,我表示不很满意。我们曾有很长的讨论,后来莎菲因此添了一章,删改了几部分。《一只扣针》,我似乎不曾得读原稿;但我认得这故事的主人,去年我在美洲还去拜望她,在她家里谈了半天。
我和莎菲叔永,人家都知道是《尝试集》里所谓“我们三个朋友”。我们的认识完全起于文字的因缘。叔永在他的序里已提及当时的一件最有趣的故事了。(但叔永说,“我不晓得适之当时是否已经晓得莎菲此作,而故意做一种迷离惝恍的说话。”这句话是冤枉的。因为当时我确不曾有先读此诗的好福气,但因为叔永寄来要我猜是不是他做的,引起了我的疑心,故一猜便猜中了。)
我在美国的最后一年,和莎菲通了四五十次信,却没有见过她,直到临走之前,我同叔永到藩萨大学去看她,才见了一面。但我们当初几个朋友通信的乐趣真是无穷。我记得每天早上六点钟左右,我房门上的铃响一下,门下小缝里“哧”“哧”地一封一封的信丢进来,我就跳起来,捡起地下的信,仍回到床上躺着看信。这里面总有一信或一片是叔永的,或是莎菲的。
当时我是《留美学生季报》的编辑,曾有信去请莎菲作文,她回信说:
“我诗君文两无敌”(此句是我送叔永的诗),岂可舍无敌者而他求乎?
我答她的信上有一句话说:
细读来书,颇有酸味。
她回信说:
请先生此后勿再“细读来书”,否则发明品将日新月盛也,一笑。
我答她一首打油诗道:
不细读来书,怕失书中味。
若细读来书,怕故入人罪。
得罪寄信人,真不得开交。
还请寄信人,下次寄信时,声明读几遭。
我记此一事,略表示当日几个朋友之间的乐事。
当时我们虽然不免偶然说点天真烂漫的玩笑,但我们最关心的还是一个重要问题的讨论。那时候,叔永梅觐庄朱经农都和我辩论文学革命的问题;觐庄是根本反对我的,叔永与经农也都不赞成我的主张。我在美国的时候,在这个问题上差不多处于孤立的地位。故我在民国五年八月四日有答叔永书云:
我此时练习白话韵文,颇似新辟一文学殖民地。可惜单身匹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结伴同行。然吾志已决。公等假我数年之期,……倘幸而有成,则辟除荆棘之后,……当开放门户,迎公等同来莅止耳!……
又八月二十三日,我作《蝴蝶》诗云: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首诗在《尝试集》初版里题作“朋友”,写的是我当时自己感觉的寂寞。诗中并不指谁,也不是表示我对于朋友的失望,只表示我在孤寂之中盼望得一个半个同行的伴侣。
民国五年七八月间我同梅任诸君讨论文学问题最多,又最激烈。莎菲那时在绮色佳过夏,故知道我们的辩论文字。她虽然没有加入讨论,她的同情却在我的主张的一方面。不久,我为了一件公事就同她通第一次的信;以后我们便常常通信了。她不曾积极地加入这个笔战;但她对于我的主张的同情,给了我不少的安慰与鼓舞。她是我的一个最早的同志。
当我们还在讨论新文学问题的时候,莎菲却已开始用白话做文学了。《一日》便是文学革命讨论初期中的最早的作品。《小雨点》也是《新青年》时期最早的创作的一篇。民国六年以后,莎菲也做了不少的白话诗。我们试回想那时期新文学运动的状况,试想鲁迅先生的第一篇创作——《狂人日记》——是何时发表的,试想当日有意作白话文学的人怎样稀少,便可以了解莎菲的这几篇小说在新文学运动史上的地位了。
所以我很高兴地写这篇小序,给读者知道这几篇小说是作者这十二年中援助新文学运动的一部分努力。
胡适。十七,三,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