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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节选)(5)

《九命奇冤》受了西洋小说的影响,这是无可疑的。开卷第一回便写凌家强盗攻打梁家,放火杀人。这一段事本应该在第十六回里,著者却从第十六回直提到第一回去,使我们先看了这件烧杀八命的大案,然后从头叙述案子的前因后果。这种倒装的叙述,一定是西洋小说的影响。但这还是小节;最大的影响是在布局的谨严与统一。中国的小说是从“演义”出来的。演义往往用史事做间架,这一朝代的事“演”完了,他的平话也收场了。《三国)《东周》一类的书是最严格的演义。后来作法进步了,不肯受史事的严格限制,故有杜撰的演义出现。《水浒》便是一例。但这一类的小说,也还是没有布局的;可以插入一段打大名府,也可以插入一段打青州;可以添一段破界牌关,也可以添一段破朱仙阵;可以添一段捉花蝴蝶,也可以再添一段捉白菊花,……割去了,仍可成书;拉长了,可至无穷。这是演义体的结构上的缺乏。《儒林外史》虽开一种新体,但仍是没有结构的;从山东汶上县说到南京,从夏总甲说到丁言志;说到杜慎卿,已忘了娄公子;说到凤四老爹,已忘了张铁臂了。后来这一派的小说,也没有一部有结构布置的。所以这一千年的小说里,差不多都是没有布局的。内中比较出色的,如《金瓶梅》,如《红楼梦》,虽然拿一家的历史做布局,不致十分散漫,但结构仍旧是很松的;今年偷一个潘五儿,明年偷一个王六儿;这里开一个菊花诗社,那里开一个秋海棠诗社;今回老太太做生日,下回薛姑娘做生日,……翻来覆去,实在有点讨厌。《怪现状》想用《红楼梦》的间架来支配《官场现形记》的材料,故那个主人“我”跑来跑去,到南京就见着听着南京的许多故事,到上海便见着听着上海的许多故事,到广东便见着听着广东的许多故事。其实这都是很松的组织,很勉强的支配,很不自然的布局。《九命奇冤》便不同了。他用中国讽刺小说的技术来写家庭与官场,用中国北方强盗小说的技术来写强盗与强盗的军师,但他又用西洋侦探小说的布局来做一个总结构。繁文一概削尽,枝叶一齐扫光,只剩这一个大命案的起落因果做一个中心题目。有了这个统一的结构,又没有勉强的穿插,故看的人的兴趣自然能自始至终不致厌倦。故《九命奇冤》在技术一方面要算最完备的一部小说了。

和吴沃尧、李伯元同时的,还有一个刘鹗,字铁云,丹徒人,也是一个小说好手。刘鹗精通算学,研究治河的方法,曾任光绪戊子(一八八八)郑州的河工,又曾在山东巡抚张曜的幕府里,作了治河七策。后来山东巡抚福润保荐他“奇才”,以知府用。他住北京两年,上书请筑津镇铁路,不成;又为山西巡抚与英国人订约开采山西的矿。当时人都叫他做“汉奸”,因为他同外国人往来,能得他们的信用。后来拳匪之乱(一九〇〇)联军占据北京,京城居民缺乏粮食,很多饿死的;他就带了钱进京,想设法赈济;那俄国兵占住太仓,太仓多米而欧洲人不吃米;他同俄国人商量,用贱价把太仓的米都粜出来,用贱价粜给北京的居民,救了无数的人。后数年,有大臣参他“私售仓粟”,把他充军到新疆,后来他就死在新疆。二十多年前,河南彰德府附近发现了许多有古文字的龟甲兽骨,刘鹗是研究这种文字最早的一个人,曾印有《铁云藏龟》一书。(以上记刘鹗的事迹,全根据罗振玉的《五十日梦痕录》。我因为外间知道他的人很不多,故摘抄大概于此。)

刘鹗著的《老残游记》,与李伯元的《文明小史》同时在《绣像小说》上发表。这部书的主人老残,姓铁,名英,是他自己的托名。书中写的风景经历,也都带着自传的性质。书中的庄抚台即是张曜,玉贤即是毓贤;论治河的一段也与罗振玉作的传相符。书中写申子平在山中遇着黄龙子、王与姑一段,荒诞可笑,钱玄同说他是“老新党头脑不甚清晰的见解”真是不错。书末把贾家冤死的十三人都从棺材里救活回来,也是无谓之至。但除了这两点之外,这部书确是一部很好的小说。他写玉贤的虐政,写刚弼的刚愎自用,都是很深刻的;大概他的官场经验深,故与李伯元、吴沃尧等全是靠传闻的,自然大不相同了。他写娼妓的问题,能指出这是一个生计的问题,不是一个道德的问题,这种眼光也就很可佩服了。他写史观察(上海施善昌)治河的结果,用极具体的写法,使人知道误信古书的大害(第十三回至十四回)。这是他生平一件最关心的事,故他写的这样真切。

但《老残游记》的最大长处在于描写的技术。第二回写白妞说大鼓书的一段,读的人大概没有不爱的。我们引一小段作例:

王小玉……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响;……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听的人不禁暗暗叫绝。哪知她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转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齐;及至翻到傲来峰,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

这一段虽是很好,但还用了许多譬喻,算不得最高的描写工夫。第十二回写老残在齐河县看黄河里打冰一大段,写的更为出色。最好的是看打冰那天的晚上,老残到堤上闲步,抬起头来,看那南面山上一条白光,映着月色,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分辨不清;又有几片白云在那里面,所以分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睛看去,方才看出哪是云哪是山来。虽然云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从背后透过来;那山却不然,山的亮光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样了。然只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望东去,越望越远,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来了。

只有白话的文学里能产生这种绝妙的“白描”美文来。

以上略述这五十年的白话小说。民国成立时,南方的几位小说家都已死了,小说界忽然又寂寞起来。这时代的小说只有李涵秋的《广陵潮》还可读;但他的体裁仍旧是那没有结构的“儒林外史式”。至于民国五年出的“黑幕”小说,乃是这一类没有结构的讽刺小说的最下作品,更不值得讨论了。北京平话小说近年来也没有好作品比得《儿女英雄传》或《七侠五义》的。

现在我们要说这五六年的文学革命运动了。

中国的古文在二千年前已经成了一种死文字。所以汉武帝时丞相公孙弘奏称“诏书律令下者,……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不能究宣,无以明布谕下”。那时代的小吏已不能了解那文章尔雅的诏书律令了。但因为政治上的需要,政府不能不提倡这种已死的古文;所以他们想出一个法子来鼓励民间研究古文:凡能“通一艺以上”的,都有官做,“先用诵多者”。这个法子起于汉朝,后来逐渐修改,变成“科举”的制度。这个科举的制度延长了那已死的古文足足二千年的寿命。

但民间的白话文学是压不住的。这二千年之中,贵族的文学尽管得势,平民的文学也在那里不声不响的继续发展。汉魏六朝的“乐府”代表第一时期的白话文学。乐府的真美是遮不住的,所以唐代的诗也很多白话的,大概是受了乐府的影响。中唐的元稹、白居易更是白话诗人了。晚唐的诗人差不多全是白话或近于白话的了。中唐晚唐的禅宗大师用白话讲学说法,白话散文因此成立。唐代的白话诗和禅宗的白话散文代表第二时期的白话文学。但诗句的长短有定,那一律五字或一律七字的句子究竟不适宜于白话;所以诗一变而为词。词句长短不齐,更近说话的自然了。五代的白话词,北来柳永、欧阳修、黄庭坚的白话词,南宋辛弃疾一派的白话词,代表第三时期的白话文学。诗到唐末,有李商隐一派的妖孽诗出现,北宋杨亿等接着,造为“西昆体”。北宋的大诗人极力倾向解放的方面,但终不能完全脱离这种恶影响。所以江西诗派,一方面有很近白话的诗,一方面又有很坏的古典诗。直到南宋杨万里、陆游、范成大三家出来,白话诗方才又兴盛起来。这些白话诗人也属于这第三时期的白话文学。南宋晚年,诗有严羽的复古派,词有吴文英的古典派,都是背时的反动。然而北方受了契丹、女真、蒙古三大征服的影响,占文学的权威减少了,民间的文学渐渐起来。金元时代的白话小曲——如《阳春白雪》和《太平乐府》两集选载的——和白话杂剧,代表这第四时期的白话文学。明朝的文学又是复古派战胜了;八股之外,诗词和散文都带着复古的色彩,戏剧也变成又长又酸的传奇了。但是白话小说可进步了。白话小说起于宋代,传至元代,还不曾脱离幼稚的时期。到了明朝,小说方才到了成人时期;《水浒传》,《金瓶梅》,《西游记》都出在这个时代。明末的金人瑞竟公然宣言“天下之文章无出《水浒传》右者”,清初的《水浒后传》,乾隆一代的《儒林外史》与《红楼梦》,都是很好的作品。直到这五十年中,小说的发展始终没有间断。明清五百多年的白话小说,代表第五时期的白话文学。

这五个时期的白话文学之中,最重要的是这五百年中的白话小说。这五百年之中,流行最广,势力最大,影响最深的书,并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性理的语录,乃是那几部“言之无文行之最远”的《水浒》,《三国》,《西游》,《红楼》。这些小说的流行便是白话的传播;多卖得一部小说,便添得一个白话教员。所以这几百年来,白话的知识与技术都传播的很远,超出平常所谓“官话疆域”之外。试看清朝末年南方作白话小说的人,如李伯元是常州人,吴沃尧是广东人,便可以想见白话传播之远了。但丁(Dante),鲍高嘉(Bocacio)的文学,规定了意大利的国语;嘉臾(Chaucer),卫克烈夫(Wycliff)的文学,规定了英吉利的国语;十四五世纪的法兰西文学,规定了法兰西的国语。中国国语的写定与传播两方面的大功臣,我们不能不公推这几部伟大的白话小说了。

中国的国语早已写定了,又早已传播的很远了,又早已产生了许多第一流的活文学了,——然而国语还不曾得全国的公认,国语的文学也还不曾得大家的公认;这是因为什么缘故呢?这里面有两个大原因:一是科举没有废止,一是没有一种有意的国语主张。

科举一日不废,古文的尊严一日不倒。在科举制度之下,居然能有那无数的白话作品出现,功名富贵的引诱居然买不动施耐庵,曹雪芹,吴敬梓,政府的权威居然压不住《水浒》,《西游》,《红楼》的产生与流传:这已经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侥幸又最光荣的事了。但科举的制度究竟能使一般文人钻在那墨卷古文堆里过日子,永远不知道时文古文之外还有什么活的文学。倘使科举制度至今还存在,白话文学的运动决不会有这样容易的胜利。

一九〇四年以后,科举废止了。但是还没有人出来明明白曰的主张白话文学。二十多年以来,有提倡白话报的,有提倡白话书的,有提倡官话字母的,有提倡简字字母的:这些人难道不能称为“有意的主张”吗?这些人可以说是“有意的主张白话”,但不可以说是“有意的主张白话文学”。他们的最大缺点是把社会分作两部分:一边是“他们”,一边是“我们”。一边是应该用白话的“他们”,一边是应该做古文古诗的“我们”。我们不妨仍旧吃肉,但他们下等社会不配吃肉,只好抛块骨头给他们吃去罢。这种态度是不行的。

一九一六年以来的文学革命运动,方才是有意的主张白话文学。这个运动有两个要点与那些白话报或字母的运动绝不相同。第一,这个运动没有“他们”“我们”的区别。白话并不单是“开通民智”的工具,白话乃是创造中国文学的唯一工具。白话不是只配抛给狗吃的一块骨头,乃是我们全国人都该赏识的一件好宝贝。第二,这个运动老老实实的攻击古文的权威,认他做“死文学”。从前那些白话报的运动和字母的运动,虽然承认古文难懂,但他们总觉得“我们上等社会的人是不怕难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些“人上人”大发慈悲心,哀念小百姓无知无识,故降格做点通俗文章给他们看。但这些“人上人”自己仍旧应该努力模仿汉魏唐宋的文章。这个文学革命便不同了;他们说,古文死了二千年了,他的不孝子孙瞒住大家,不肯替他发丧举哀;现在我们来替他正式发讣文,报告天下“古文死了!死了两千年了!你们爱举哀的,请举哀罢!爱庆祝的,也请庆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