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蔡的辩论是八年三月中间的事。过了一个多月,巴黎和会的消息传来,中国的外交完全失败了。于是有“五四”的学生运动,有“六三”的事件,全国的大响应居然逼迫政府罢免了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三人。这时代,各地的学生团体里忽然发生了无数小报纸,形式略仿《每周评论》,内容全用白话。此外又出了许多白话的新杂志。有人估计,这一年(一九一九)之中,至少出了四百种白话报。内中如上海的《星期评论》,如《建设》,如《解放与改造》(现名《改造》),如《少年中国》,都有很好的贡献。一年以后,日报也渐渐的改了样子了。从前日报的附张往往记载戏子妓女的新闻,现在多改登白话的论文译著小说新诗了。北京的《晨报》副刊,上海《民国日报》的《觉悟》,《时事新报》的《学灯》,在这三年之中,可算是三个最重要的白话文的机关。时势所趋,就使那些政客军人办的报也不能不寻几个学生来包办一个白话的附张了。民国九年以后,国内几个持重的大杂志,如《东方杂志》《小说月报》……也都渐渐的白话化了。
民国八年的学生运动与新文学运动虽是两件事,但学生运动的影响能使白话的传播遍于全国,这是一大关系;况且“五四”运动以后,国内明白的人渐渐觉悟“思想革新”的重要,所以他们对于新潮流,或采取欢迎的态度,或采取研究的态度,或采取容忍的态度,渐渐的把从前那种仇视的态度减少了,文学革命的运动因此得自由发展,这也是一大关系。因此,民国八年以后,白话文的传播真有“一日千里”之势。白话诗的作者也渐渐的多起来了。民国九年,教育部颁布了一个部令,要国民学校一二年的国文,从九年秋季起,一律改用国语。又令:
凡照旧制编辑之国民学校国文教科书,其供第一第二两学年用者,一律作废;第三学年用书,准用至民国十年为止;第四学年用书,准用至民国十一年为止。
依这个次序,须到今年(一九二二),方才把国民学校的国文完全改成国语。但教育制度是上下连接的;牵动一发,便可摇动全身。第一二年改了国语,初级师范就不能不改了,高等小学也多跟着改了。初级师范改了,高等师范也就不能不改动了。中学校也有许多自愿采用国语文的。教育部这一次的举动虽是根据于民国八年全国教育会的决议,但内中很靠着国语研究会会员的力量。国语研究会是民国五年成立的,内中出力的会员多半是和教育部有关系的。国语文学的运动成熟以后,国语教科书的主张也没有多大阻力了,故国语研究会能于傅岳芬做教育次长代理部务的时代,使教育部做到这样重要的改革。
还有一件事,虽然与文学革命的运动没有多大的关系,却也是应该提及的。民国元年,教育部召集了一个读音统一会,讨论读音统一的问题。读音统一会议定了三十九个“注音字母”。这一副字母,本来不过用来注音,“以代反切之用”的。当初的宗旨,全在统一汉文的读音,并不曾想到白话上去,也不会有多大的奢望。七年十一月,教育部把这副字母正式颁布了。八年四月,教育部重新颁布注音字母的新次序(吴敬恒定的)。八年九月,《国音字典》出版。这个时候,国语的运动已快成熟了,国语教育的需要已是公认的了;所以当日“代反切之用”的注音字母,到这时候就不知不觉的变成国语运动的一部分了,就变成中华民国的国语字母了。
民国九年十年(一九二〇——一九二一),白话公然叫做国语了。反对的声浪虽然不会完全消灭,但始终没有一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反对论。今年(一九二二)南京出了一种《学衡》杂志,登出几个留学生的反对论,也只能谩骂一场,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如梅光迪说的:
彼等非思想家,乃诡辩家也。……夫古文与八股何涉?而必并为一谈。吾国文学,汉魏六朝则骈体盛行,至唐宋则古文大昌,宋元以来又有白话体之小说戏曲。彼等乃谓文学随时代而变迁,以为今人当兴文学革命,废文言而用白话。夫革命者,以新代旧,以此易彼之谓。若古文之递兴,乃文学体栽之增加,实非完全变迁,尤非革命也。诚如彼等所云,则古文之后,当无骈体;白话之后,当无古文。而何以唐宋以来文学正宗与专门名家皆为作古文或骈体之人?此吾国文学史上事实,岂可否认以圆其私说者乎?……
这种议论真是无的放矢。正为古文之后还有那背时的骈文,白话已兴之后还有那背时的骈文古文,所以有革命的必要。若“古文之后无骈体,白话之后无古文”,那就用不着谁来提倡有意的革命了。又如胡先骕说的:
胡君(胡适)……以过去之文字为死文字,现在白话中所用之字为活文字;……而以希腊拉丁文以比中国古文,以英德法文以比中国白话(比字上两个以字,皆依原文)。……以不相类之事,相提并论,以图眩世欺人而自圆其说,予诚无法以谅胡君之过矣。希腊拉丁文之于英德法,外国文也。苟非国家完全为人所克服,人民完全与他人所同化(与字所字皆依原文),自无不用本国文字以作文学之理。至意大利之用塔斯于方言为(原作之)国语之故,亦由于罗马分崩已久,政治中心已有转移,而塔斯千方言已占重要之位置,而有立为国语之必要也。希腊拉丁文之于英德法文,恰如汉文与日本文之关系。今日人提倡以日本文作文学,其谁能指其非?胡君可谓废弃古文而用白话文,等于日人之废弃汉文而用日本文乎?吾知其不然也。……
其实胡适的答案应该是“正是如此”。中国人用古文作文学,与四百年前欧洲人用拉丁文著书作文,与日本人做汉文,同是一样的错误,同是活人用死文字作文学。至于外国文与非外国文之说,并不成问题。瑞士人,比利时人,美国人,都可以说是用外国文字作本国的文学;但他们用的是活文字,故与用拉丁文不同,与日本人用汉文也不同。
《学衡》的议论,大概是反对文学革命的尾声了。我可以大胆说,文学革命已过了讨论的时期,反对党已破产了。从此以后,完全是新文学的创造时期。
至于这五年以来白话文学的成绩,因为时间过近,我们还不便一一的下评判。但是我们从大势上看来,也可以指出几个要点:第一,白话诗可以算是上了成功的路了。诗体初解放时,工具还不伏手,技术还不精熟,故还免不了过渡时代的缺点。但最近两年的新诗,无论是有韵诗,是无韵诗,或是新兴的“短诗”,都很有许多成熟的作品。我可以预料十年之内的中国诗界定有大放光明的一个时期。第二,短篇小说也渐渐的成立了。这一年多(一九二一以后)的《小说月报》已成了一个提倡“创作”的小说的重要机关,内中也曾有几篇很好的创作。但成绩最大的却是一位托名“鲁迅”的。他的短篇小说,从四年前的《狂人日记》到最近的《阿Q正传》,虽然不多,差不多没有不好的。第三,白话散文很进步了。长篇议论文的进步,那是显而易见的,可以不论。这几年来,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小品,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这一类的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第四,戏剧与长篇小说的成绩最坏。戏剧还有人试做;长篇小说不但没有人做,几乎连译本都没有了!这也是很自然的现象。现在试作新文学的人,或是等着稿费买米下锅,或是天天和粉笔黑板做朋友;他们的时间只够做几件零碎的小作品,如诗,如短篇小说。他们的时间不许他们做长篇的创作。这是一个原因。况且我们近来觉悟从前那种没有结构没有组织的小说体——或是《儒林外史》式,或是《水浒》式,——已不能使人满意了,所以不知不觉的格外慎重起来。这个慎重的现象,是暂时的,也许是很好的。平心而论,与其多出几集无穷无尽的《官场现形记》一类的小说,倒不如现在这样完全缺货的好了。
以上略述文学革命的历史和新文学的大概。至于详细的举例和详细的评判,我们只好等到《申报》六十周年纪念时再补罢。
十一·三·三
此文作于一九二二年三月,是为《申报五十周年纪念册》作的,收入1923年2月《申报》五十周年纪念刊《最近之五十年》。后收入1924年11月亚东图书局初版《胡适文存》二集二卷。全文共十节,篇幅很长,引文较多,略去了四节。
略去的这四节主要内容简述如下:
第二节是谈桐城派的。
曾国藩当日隐隐自命为桐城派中兴功臣。当时学者许多都在他的幕府之内。但这一班人在文学史上都没有什么重要的贡献。年寿最高,名誉最长久的莫如俞樾,王懞运,吴汝纶三人。俞樾的诗与文都没有大价值。王懞运号称一代大师,但他的古文还比不上薛福成(诗另论)。吴汝纶思想稍新,他的影响也稍大,但他的贡献不在于他自己的文章,乃在他所造成的后进人才。严复,林纾都出于他的门下,他们的影响比他更大了。
唐宋八家的古文和桐城派的古文的长处只是他们甘心做通顺清淡的文章,不妄想做假古董。学桐城古文的人,大多数还可以做到一个“通”字;再进一步的,还可以做到应用的文字。故桐城派的中兴,虽然没有什么大贡献,却也没有什么大害处。他们有时自命为“卫道”的圣贤,如东方树的攻击汉学,如林纾的攻击新思潮,那就是中了“文以载道”的话的毒,未免不知分量。但桐城派的影响,使古文做通顺了,为后来三十年勉强应用的预备,这一点功劳是不可埋没的。
第三节着重介绍诗人金和。
第四节谈的是译书事业——严复和林纾。
严复是介绍西洋近世思想的第一人,林纾是介绍西洋近世文学的第一人。
严复译的《天演论》一八九八年出版以后,中国学者方才渐渐知道西洋除了枪炮兵船之外,还有精到的哲学思想可以供我们采用。严复的英文与古中文的程度都很高,他又很用心,不肯苟且,故虽用一种死文字,还能勉强做到一个“达”字。他译的《天演论》,《群己权界论》,《群学肄言》,原文本有文学的价值。译本以文章论是古文的好作品;以内容论,又远胜那无数“言之无物”的古文。
林纾译的小说往往有他自己的风味。他对于原书的诙谐风趣,往往有一种深刻的领会,故他对于这种地方,往往更用气力,更见精彩。他的大缺陷在于不能读原文。但他用古文做翻译小说的试验,总算很有成绩的了。古文不曾做过长篇小说,他居然用古文译了一百多种长篇小说;古文里很少滑稽的风味,他居然用古文译了欧文与迭更司的作品;古文不长于写情,他居然用古文译了《茶花女》与《迦茵小传》等书。古文的应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没有这种大成绩。但这种成绩终归于失败!这实在不是林纾一班人的错处,乃是古文本身的毛病。古文是可以译小说的,但古文究竟是已死的文字,无论你怎样做得好,究竟只够供少数人的赏玩,不能行远,不能普及。
第五节谈的是“时务的文章”——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
中日之战以后,明白时事的人都知道中国有改革的必要。这种觉悟产生了一种文学,可叫做“时务的文章”。
康有为是“今文家”的一个重要代表,他的《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等书,在这五十年的思想史上,自有他们的相当位置。
谭嗣同与梁启超都经过一个桐城时代,但他们都不满意于桐城的古文。他们又都曾经过一个复古的时代,都曾回到秦汉六朝,但他们从秦汉六朝得来的,虽不是四六排偶的形式,却是骈文的“体例气息”。所谓体例,即是谭嗣同说的“沈博绝丽之文”;所谓气息,即是梁启超说的“笔锋常带情感”。
谭嗣同的《仁学》,在思想方面固然可算是一种大胆的作品,在文学方面也有代表时代的价值。
梁启超当他办《时务报》的时代已是一个很有力的政论家;后来他办《新民丛报》,影响更大。二十年来的读书人差不多没有不受他的文章的影响的。他最能运用各种字句语调来做应用的文章。他不避排偶,不避长比,不避佛书的名词,不避诗词的典故,不避日本输入的新名词。因此,他的文章最不合“古文义法”,但他的应用的魔力也最大。这种魔力的原因约有几种:一、文体的解放,打破一切“义法”、“家法”,打破一节“古文”、“时文”、“散文”、“骈文”的界限;二、条理的分明,长篇文章都长于条理,最容易看下去;三、词句的浅显,既容易懂得,又容易模仿;四、富于刺激性,“笔锋常带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