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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我的母亲的订婚(2)

看看屋基渐渐垫高了,但砖瓦木料却全没有着落,高敞的新屋还只存在她一家人的梦里。顺弟有时做梦,梦见她是个男子,做了官回家看父母,新屋早已造好了。她就在黑漆的大门外下轿。下轿来又好像做官的不是她,是她兄弟。

这一年,顺弟十七岁了。

一天的下午,金灶在三里外的张家店做裁缝,忽然走进了一个中年妇人,叫声“金灶舅”。他认得她是上庄的星五嫂,她娘家离中屯不远,所以他从小认得她。她是三先生的伯母,她的丈夫星五先生也是八都的有名绅士,所以人都叫她“星五先生娘”。

金灶招呼她坐下。她开口道:“巧极了,我本打算到中屯看你去,走到了张家店,才知道你在这里做活。巧极了。金灶舅,我来寻你,是想开你家顺弟的八字。”

金灶问是谁家。

星五先生娘说:“就是我家大侄儿三哥。”

“三先生?”

“是的。三哥今年四十七,前头讨的七都的玉环,死了十多年了。玉环生下了儿女一大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现在都长大了。不过他在外头做官,没有个家眷,实在不方便。所以他写信来家,要我们给他定一头亲事。”

金灶说:“我们种田人家的女儿哪配做官太太?这件事不用提。”

星五先生娘说:“我家三哥有点怪脾气。他今年写信回来,说,一定要讨一个做庄稼人家的女儿。”

“什么道理呢?”

“他说,做庄稼人家的人身体好,不会像玉环那样痨病鬼。他又说,庄稼人家晓得艰苦。”

金灶说:“这件事不会成功的。一来呢,我们配不上做官人家。二来,我家女人一定不肯把女儿给人做填房。三来,三先生家的儿女都大了,他家大儿子大女儿都比顺弟大好几岁,这样人家的晚娘是不容易做的,这个八字不用开了。”

星五先生娘说:“你不要客气。顺弟很稳重,是个有福气的人。金灶舅,你莫怪我直言,顺弟今年十七岁了,眼睛一眨,二十岁到头上,你哪里去寻一个青头郎?填房有什么不好?三哥信上说了,新人过了门,他就要带上任去。家里的儿女,大女儿出嫁了;大儿子今年做亲,留在家里;二女儿是从小给了人家了;三女儿也留在家里。将来在任上只有两个双胞胎的十五岁小孩子,他们又都在学堂里。这个家也没有什么难照应。”

金灶是个老实人,他也明白她的话有驳不倒的道理。家乡风俗,女儿十三四岁总得定亲了。十七八岁的姑娘总是做填房的居多。他们夫妇因为疼爱顺弟,总想许个念书人家,所以把她耽误了。这个是他们做父母的说不出的心事。所以他今天很有点踌躇。

星五先生娘见他踌躇,又说道:“金灶舅,你不用多心。你回去问问金灶舅母,开个八字。我今天回娘家去,明朝我来取。八字对不对,辰肖合不合,谁也不知道。开个八字总不妨事。”

金灶一想,开个八字诚然不妨事,他就答应了。

这一天,他从张家店回家,顺弟带了弟弟放牛去了,还没有回来。他放下针线包和熨斗,便在门里板凳上坐下来吸旱烟。他的妻子见他有心事的样子,忙过来问他。他把星五嫂的话对她说了。

她听了大生气,忙问:“你不曾答应她开八字?”

他说,“我说要回家商量商量。不过开个八字给他家,也不妨事。”

她说,“不行。我不肯把女儿许给快五十岁的老头子。他家儿女一大堆,这个晚娘不好做。做官的人家看不起我们庄稼人家的女儿,将来让人家把女儿欺负煞,谁来替我们伸冤?我不开八字。”

他慢吞吞的说,“顺弟今年十七岁了,许人家也不容易。三先生是个好人。——”

她更生气了,“是的,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心高,耽误了女儿的终身。女儿没有人家要了,你就想送给人家做填房,做晚娘。做填房也可以,三先生家可不行。他家是做官人家,将来人家一定说我们贪图人家有势力,把女儿卖了,想换个做官的女婿。我背不起这个恶名。别人家都行,三先生家我不肯。女儿没人家要,我养她一世。”

他们夫妻吵了一场,后来金灶说,“不要吵了。这是顺弟自家的事,吃了夜饭,我们问问她自己。好不好?”她也答应了。

晚饭后,顺弟看着兄弟睡下,回到菜油灯下做鞋。金灶开口说,“顺弟,你母亲有句话要问你。”

顺弟抬起头来,问妈有什么话。她妈说,“你爸爸有话问你,不要朝我身上推。”

顺弟看她妈有点气,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好问她爸。她爸对她说,“上庄三先生要讨个填房,他家今天叫人来开你的八字。你妈嫌他年纪太大,四十七岁了,比你大三十岁,家中又有一大堆儿女。晚娘不容易做,我们怕将来害了你一世,所以要问问你自己。”

他把今天星五嫂的话说了一遍。

顺弟早已低下头去做针线,半晌不肯开口。她妈也不开口。

她爸也不说话了。

顺弟虽不开口,心里却在那儿思想。她好像闭了眼睛,看见她的父亲在天刚亮的时候挑着一大担石头进村来;看见那大块屋基上堆着他一担一担的挑来的石头;看见她父亲晚上坐在黑影地里沉思叹气。一会儿,她又仿佛看见她做了官回来,在新屋的大门口下轿。一会儿,她的眼前又仿佛出现了那紫黑面孔,两眼射出威光的三先生。……

她心里这样想:这是她帮她父母的机会到了。做填房可以多接聘金。前妻儿女多,又是做官人家,聘金财礼总应该更好看点。她将来总还可以帮她父母的忙。她父亲一生梦想的新屋总可以成功。……三先生是个好人,人人都敬重他,只有开赌场烟馆的人怕他恨他。……

她母亲说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想。她妈说,“对了我们,有什么话不好说?你说罢!”

顺弟抬起眼睛来,见她爸妈都望着她自己。她低下头去,红着脸说道:“只要你们俩都说他是个好人,请你们俩作主。”她接着又加上一句话,“男人家四十七岁也不能算是年纪大。”

她爸叹了一口气。她妈可气的跳起来了,忿忿的说,“好呵!你想做官太太了!好罢!听你情愿罢!”

顺弟听了这句话,又羞又气,手里的鞋面落在地上,眼泪直滚下来。她拾起鞋面,一声不响,走到她房里去哭了。

经过了这一番家庭会议之后,顺弟的妈明白她女儿是愿意的了,她可不明白她情愿卖身来帮助爸妈的苦心,所以她不指望这门亲事成功。

她怕开了八字去,万一辰肖相合,就难回绝了;万一八字不合,旁人也许要笑她家高攀不上做官人家。她打定主意,要开一张假八字给媒人拿去。第二天早晨,她到祠堂蒙馆去,请先生开一个庚帖,故意错报了一天生日,又错报了一个时辰。先生翻开《万年历》,把甲子查明写好,她拿回去交给金灶。

那天下午,星五先生娘到张家店拿到了庚帖,高兴的很。回到了上庄,她就去寻着月吉先生,请他把三先生和她的八字排排看。

月吉先生看了八字,问是谁家女儿。

“中屯金灶官家的顺弟。”

月吉先生说,“这个八字开错了。小村乡的蒙馆先生连官本(俗称历书为官本)也不会查,把八个字抄错了四个字。”

星五先生娘说,“你怎么知道八字开错了?”

月吉先生说,“我算过她的八字,所以记得。大前年村里七月会,我看见这女孩子,她不是灿嫂的侄女吗?圆圆面孔,有一点雀斑,头发很长,是吗?面貌并不美,倒稳重的很,不像个庄稼人家的孩子。我那时问灿嫂讨了她的八字来算算看。我算过的八字,三五年不会忘记的。”

他抽开书桌的抽屉,寻出一张字条来。说,“可不是呢?在这里了。”他提起笔来,把庚帖上的八字改正,又把三先生的八字写出。他排了一会,对星五先生娘说,“八字是对的,不用再去对了。星五嫂,你的眼力不差,这个人配得上三哥。相貌是小事,八字也是小事,金灶官家的规矩好。你明天就去开礼单。三哥那边,我自己写信去。”

过了两天,星五先生娘到了中屯,问金灶官开“礼单”。她埋怨道,“你们村上的先生不中用,把八字开错了,几乎误了事。”

金灶嫂心里明白,问谁说八字开错了的。星五先生娘一五一十的把月吉先生的话说了。金灶夫妻都很诧异,他们都说,这是前世注定的姻缘。金灶嫂现在也不反对了。他们答应开礼单,叫她隔几天来取。

冯顺弟就是我的母亲,三先生就是我的父亲铁花先生。在我父亲的日记上,有这样几段记载:

[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二月]十六日,行五十里,抵家。……

二十一日,遣媒人订约于冯姓,择定三月十二日迎娶。……

三月十一日,遣舆诣七都中屯迎娶冯氏。

十二日,冯氏至。行合卺礼。谒庙。

十三日,十四日,宴客。……

四月初六日,往中屯,叩见岳丈岳母。

初七日,由中屯归。……

五月初九日,起程赴沪,天雨,行五十五里,宿捱之新桥。

十九·六·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