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易经与辩证法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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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淡妆浓抹总相宜——中国古典诗词的阴柔之美(2)

两首写一对恋人,分别已有一年,彼此相思成梦。第一首女忆男,分明记得去年四月十七日与君分别时情形;相思而不得相见,令我肠断,只有梦中相聚,得片时欢乐,暂慰离情之苦。第二首男忆女,夜半相思,于是梦见伊人,“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情意缠绵缱绻,彼此难分难舍。忽然梦醒,欢乐化为乌有,愈觉凄寂悲苦。一事两作,又以不同人物身份来写,构成一个完整的场景,人物情态真切生动,语言明白具口语化,富有民歌的气息和风格。韦词的“疏而显”终不同于温词的“密而隐”。王国维曾说:“温词句秀,韦词骨秀,李(煜)词神秀”,韦、李风神,毕竟相似。韦、李词风一直影响到宋代秦(少游)、李(清照),遂成婉约清新一体。

宋代的秦少游,其词亦如初日芙蓉,晓风杨柳,倩丽之桃李,柔婉而清新。李清照称“秦词专主情致”,其实情辞兼美,二人所同,都属婉约清丽一派。张炎《词源》云:“秦少游词体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且看《八六子》一曲: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同“铲”)尽还生。念柳外青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此词写别后相思。“恨如芳草”,突兀而起,由情切入,可谓神来之笔,“刬尽还生”从李煜“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变化而出。

“念”字领起“柳外”、“水边”两对句,写当年别离场景,点明“恨”之由来。“怆然暗惊”作一顿挫,言别离之可惊。换头追溯别前之欢洽浓情,以反衬离愁之苦。“夜月”、“春风”一联极写欢愉柔情,婉美工丽。“怎奈向”三句又转,言别后欢娱如水流云散、杳然而逝。“那堪”贯下“飞花”,“残雨”两对句,就眼前暮春景象抒发离恨愁绪。终以“黄鹂又啼数声”结拍,伤春伤别,牵肠萦怀,余音袅袅,离恨无穷。张炎评说:“离恨当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词源》)清词丽句而又情致深婉,此秦观词之所长。

秦观小令,兼有李煜的淡雅深婉和晏几道的妍丽俊逸,往往“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冯熙《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承南唐以来抒情词之遗韵而自得清新。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以轻淡笔墨,画晓阴幽境,抒淡淡哀愁,“自在”一联,语奇境妙,耐人寻味。

南北宋之交的女词人李清照,被词史列为李煜、秦观之后的婉约词家正宗,王士祯《倚声前集序》认为词中婉约一派,“(李)璟、煜为之祖,至漱玉(清照词集)、淮海(秦观词集)而极盛。”他还从张南湖论词分婉约、豪放二派着眼,以为“婉约以易安(李清照)为宗,豪放惟幼安(辛弃疾)称首”,推李清照为两宋婉约派代表词人。当然,婉约为词中阴柔美之总类,其下还可如郭、杨夔生辈细分为若干品类;而李清照“以寻常语度入音律”,“发清新之思”,在婉约派中独树一帜,创“李易安体”,乃词人中之姣姣者,气调风格唯少游可与相俦。李清照早期词作《如梦令》,因有“绿肥红瘦”之句,陈郁《藏一话腴甲集》说当时“天下称之”: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首李清照少女时代的词作,充分表现了她对花事和春光年华的爱惜以及女性特有的关切与敏感。令词寥寥三十三字,却有问有答,写得灵活而多情致,且有戏剧性。“绿肥红瘦”句,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称“此语甚新”。词人用“绿”和“红”来指代叶和花,用“肥”和“瘦”来形容雨后绿叶的滋润茂盛和花朵憔悴凋零,表露伤春意绪、凄婉情调,用这寻常词语,创造出奇俊意象,确实给人以鲜明醒豁的印象,最为清新,“当时文士莫不击节称赏,未有能道之者。”(蒋一葵《尧山堂外记》)长调如《念奴娇》: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词人早年因丈夫外出做官,夫妇曾分居两地,此为离怀别苦之作。

“宠柳娇花”,工丽奇俊;“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用《世说新语》之句,却浑化语境,如同己出,见典雅精妙;“不许愁人不起”,直是家常语、大白话,通俗近情。多种修辞造语,异彩纷呈,却和谐统一于婉约清新的格调之中,真为婉约词家之大宗。

三、玉溪、清真 浓淡总宜

李商隐,字义山,号玉溪生。他的诗题材、风调实不拘一格,如咏史、感怀之作,承杜甫沉郁深厚之风,称雄于晚唐。但他的诗中,最为人们喜爱并广为传诵的,还是那些无题诗、爱情诗等具有阴柔美的作品。这类诗歌兼具纤秾、清丽、婉曲、朦胧、典丽、精工等风格特色,是诗中阴柔之美的代表。

李商隐诗的阴柔之美,首先表现为委曲深婉的特点。司空图《诗品》有“委曲”一品:“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形象地描摹出委婉曲折的艺术风格的特征。委曲对平直而言,它未肯发露直遂,总是婉转曲折、欲露还藏,耐人寻味。杨振纲在《诗品解》中以婉转解释委曲:“文章之妙全在转者。转则不板,转则不穷,如游名山,到山穷水尽处,忽又峰回路转,另有一种洞天,使人应接不暇,则耳目大快。然曲有二种,有以折转为曲者,有以不肯直下为曲者,如抽茧丝,愈抽愈有,如剥蕉心,愈剥愈出。又如绳伎飞空,看似随手牵来,却又被风扬去,皆曲也。然此行文之曲耳。至于心思之曲,则如‘遥知杨柳是门处,似隔芙蓉无路通’,又曰‘只言花似雪,不悟有香来’。或始信而忽疑,或始疑而忽信,总以不肯直遂,所以为佳。”蒋斗南《诗品绝句》:“委曲诉衷怀”,“缜密乃缠绵”,写景言事委婉曲折,终为表达绵邈深情。以下两首李商隐无题诗真谓委曲深婉之绝唱。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前一首写与所爱女子别离的感伤和别后的深切思念。首联抒发与意中人别时依依难舍的深情。古人有云,“别易会难”,此诗更进一层说,唯聚会之困难,更觉长别之难分难舍,难以为怀!况正值此暮春时节东风无力,百卉凋残的景象,倍加凄苦哀伤。颔联以“春蚕吐丝”、“蜡炬成灰”比喻对意中人的忠贞不渝和刻骨相思,成为描写爱情的绝唱。颈联笔意转折,设想对方也因离愁顿改云鬓、叹逝年华;夜月吟诗,意绪悲凉。尾联又说,咫尺天涯,无形之障碍重重,会合又何其难,但在失望中又希藉青鸟传书,殷勤致意,以有情人精诚所至或有重会之期相慰。全诗用比兴象征手法,回环往复、委婉深至地表达了离别相思、坚贞挚爱的感情,读来凄楚动人。

后一首无题诗写一个年轻女子对邂逅而遇、未诉衷肠的意中人思念、期待的心情。诗人不按遇-别-思的顺序写,而先从女子夜深人静时缝制罗帐,以期待与意中人会合的情景写起;接着追叙她与意中人相遇即心心相印的情态,那爱情的冲动和羞涩难言的微妙心理,俱在此戏剧性的举动中;再写别后的寂寥相思,在残灯下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如今又到了石榴花红的季节,还是音信杳无,见不到意中人的影子,这“金烬暗”、“石榴红”,象征着“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苦苦相思和流光易逝、青春虚度的万般惆怅感伤之情;最后又回到深情的期待,情人近在咫尺却无缘会合,只好寄希望于一阵好风,能将自己吹到意中人的怀抱。司空图以“翠绕羊肠”、“水理漩洑”、“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来形容“委曲”之风;此诗以深情相思始,以痴情期待终,中间有追忆过去,又有诉说当今,回环往复、窈深缭曲、如峰回路转,似波澜起伏,真所谓“无笔不曲刀,竭尽柔情缠绵、婉转曲达之能事。”刘熙载评杜牧、李商隐诗“杜樊川诗,雄姿英发。李樊南诗,深情绵邈”(《艺概》),也指出李诗委曲深婉的特点。

李诗阴柔之美,还有朦胧含蓄的特征。如另一首无题诗: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首诗的主题也是写一位男子对远隔天涯的所爱女子的思念,与“相见时难别亦难”的一首意境相似,但此首更觉隐约朦胧、迷离惝恍。“月斜楼上五更钟”,是相思入梦、梦醒以后的情景:朦胧斜月,空照楼阁,远处钟声,悠悠传来,寂静凄清、影绰迷离的氛围,寂寞悲凉、孤苦怅惘之情萦绕于抒情主人公胸间,包蕴着何其丰富的内容!“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朦胧烛光映照下的室内景物,与刚才的梦境融成一片,更是一番如梦似幻的景象,衬托出爱情的离合如同梦幻的悲哀,使人感到回肠荡气。李商隐很擅长写朦胧月色,此外诸如:

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

——《无题》

此夜西亭月正圆,疏帘相伴宿风烟。

——《西亭》

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

——《昨夜》

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

——《夜吟》

月光如轻纱薄雾,在它的笼罩下,一切景物都变得若明若暗、影绰迷离、依稀仿佛、如梦如幻,呈现出隐约美、迷蒙美、稀疏美、清幽美、静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