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易经与辩证法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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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妙在阳刚阴柔之间——中国古典诗歌的冲和平淡之美(1)

中国古典诗文艺术风格的分类,曾经历了一个由简至繁、由繁而简的过程。魏时曹丕分为雅、理、实、丽四体;南齐刘勰分为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八体;唐代李峤分形似、质气、情理、直置、雕藻、影带、宛转、飞动、清切、精华十体;皎然分“十九体”;晚唐司空图则有“二十四诗品”;宋代严羽渐归为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九体,优游不迫、沉着痛快两大类;清代姚鼐则明确归为阳刚、阴柔对立之两大类。姚鼐本《周易》“一阴一阳之谓道”之说,用一系列形象比喻说明两类艺术风格的特色:“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

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廖廓;其于人也,谬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复鲁絜非书》)并作补充说,阴阳二者糅合之后,若一方稍有偏胜则可,而若“偏胜之极”,至于“一有一绝无”,甚且“刚者至于偾强而拂戾,柔者至于颓废而幽,则必无与于文者矣。”(《海愚诗钞序》)这种风格论,能大处着眼,言之有据,颇见精辟。然姚鼐必欲归多种艺术形式为阳刚、阴柔两大类,进而论析说,糅合阴阳二端,若“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即此种结合产物不能算为真正的艺术美,这就有失偏颇了。事实上,艺术的风格和形态是丰富多样的,就有一些品种不能勉强地归为阳刚类或阴柔类。

如兼综了阳刚、阴柔而“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非刚非柔、非阴非阳、亦阴亦阳的那一类,就可归属于中间状态的一类美,我们可称之为冲淡美、中和美。它妙在阳刚、阳柔之间,味在“咸酸”之外,乃是一种余味无穷的“醇美”。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四十二章》)万物都是冲气以为和,阴阳对立的统一,只是哪一方略占优势而显出其微妙特征而已。姚鼐说“惟圣人之言,统二气之会而弗偏”,能够达到绝对居中、不偏不倚。然而这严格的一半对一半、增之一忽则太多、减之一忽则太少的阴阳化合物毕竟少见,甚或简直不可能。姚鼐也只是据中庸之道立论,却没有举出一个文学的实例来,倒是说如孔圣人之《论语》以及《诗》、《书》、《易》所载,“亦间有可以刚柔分矣”,也即有所偏胜的。当然,对稍偏胜于一方者,亦可勉强地归为阳刚或阴柔,但既然“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而归之于冲和平淡的中性大类岂非更好、更为恰当?就唐诗大家的基调而言,李、杜之诗为阳刚美,温、李之诗为阴柔美,王、孟之诗则可称为中性的冲和平淡之美。

宋词亦可类比,在婉约和豪放之间,尚有以姜、张为代表的清雅空灵的一派。所以艺术风格的分类,根据中国的传统情况,由繁而至简,简归为两大类不如简分为阳、中、阴三大类更为恰当。如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表象似分诗歌为二十四种风格,实质他以前三品之雄浑、冲淡、纤秾为代表,隐然把多种诗歌风格归为阳刚、冲淡、阴柔三大类;且以中性之冲淡作为他最高的诗美理想,表现出明显的美学倾向,再以此为重点,向两端展开细加分类,因而属“冲淡”大类的品属亦最多。试以三大类分品:豪放、劲健、悲慨、沉着等品属于以雄浑为代表的阳刚类;绮丽、缜密、委曲等品属于以纤秾为代表的阴柔类;自然、含蓄、高古、典雅、飘逸、清奇、旷达、精神、洗练、疏野等品均属以冲淡为代表的中性大类。

若以阳、中、阴三三细分,则如“九品莲台”,九九八十一,自可分别出诸多风格特色来,只是有的甚为接近,以至重叠难辨罢了。阴阳两极的特性自是昭然分明,但事物常变,过犹不及,太刚则折,太柔则靡;而物极必反,每端都有向对方转化、流动的趋势。故司空图《诗品·绮丽》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杨振纲《诗品解》云:“雄浑矣,又恐雄过于猛,浑流为浊,惟猛惟浊,诗之弃也,散进之以冲淡。”当阳刚阴柔互为冲和交合,呈现中间状态,即为冲和平淡之美,它居中而上下左右“流动”,表现美的空间范围还相当宽广。据此考察司空图《诗品》,他理想的中性冲淡美,又以稍倾向于阳刚一方者居多。

与西方艺术风格形态相比较,中国阳刚的壮美大致相当于西方的崇高(Sublime),而中国阴柔的秀美则属于西方的优美(Beauty or Grace)范畴。西方强调崇高与优美的分离而更倾向于崇高美;中国则深受中庸思想的影响,强调阳刚与阴柔的和谐统一,共同接受并追求平淡、自然之美。

由于东西方美的观念的差异,甚至有些在中国人看来属于壮美形态的,而从西方人看只能属于优美范畴。因此,中国的阴柔、冲淡两大类,从西方的审美标准衡量,都属于他们的优美范畴;只是西方的优美偏重于形式美,而中国的阴柔美、冲淡美则重内在美和外在美之和谐统一。

现就内在情思和外在形式两方面,研讨一下中国古典诗歌冲和平淡之美的特征。

冲者,和也。冲淡美的内在情韵首先表现在一个“和”字。和是中国儒、道、佛三家所共同讲求的。道家逍遥自在,追求心灵与自然的和谐,欲达天人合一境界。佛家明心见性,以求得本来面目而达到入世和出世的和谐。儒家积极入世,欲兼济天下有大作为,但主张内仁外和,“和为贵”,喜怒哀乐之发求“中和”,重视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和谐。孔子曾揭示这美善相兼的“中和”内涵:“子张曰:‘何为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论语·尧曰》)又评《诗经》:“《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这也体现了儒家“和”的审美标准。尤其当他们官场受挫,兼善天下的理想不得实现,于是就持“穷则独善其身”的态度,退隐林泉,安贫乐道,寄情山水,赋诗吟咏,发为和平淡泊之音,这几乎成了普遍现象。如唐时“吴中四友”之一的刘眘虚,文章享有盛名而仕宦失意,归隐山林作《阙题》诗云:“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白云青溪,落花流水,清辉幽映,柳堂读书,洋溢着一片闲适恬静的生活气氛,表现出他鄙弃世俗、洁身自好,幽居独乐的心情。宋初诗人王禹偁,自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怀抱远大理想,“以直躬行道为己任”,可德高而毁来,“八年三黜”,命途多舛。被贬商州时作《村行》诗,在“不堪其忧”的现实中,求林泉之趣,得心理平衡,幽独自处而“不改其乐”。这种生活态度及其诗歌风格,司空图在“疏野”、“旷达”等品中,亦有形象的描述。

王维《与魏居士书》:“无可无不可,可者适意,不可者不适意也。君子以布仁施义、活国济人为适意,纵其道不行,亦无意为不适意也。”既然道不行,不能为世所用,理想终难实现,那么只得洁身自好,在悠游中寻求解脱,“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杜甫《曲江》二首),“疏野弃朝市”,“旷达不知愁”,寄情于山水,诗酒度年华,独乐以忘忧。

道家的“和”,重在主体心灵与大自然的和谐。庄子说:“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

与人和者谓之人乐。”(《庄子·天道》)只有先做到心与天和,然后以此去均调天下,才能与人和。司空图《诗品·冲淡》:“饮之太和,独鹤与飞”,就是要使人饮天地阴阳会合之处的最和淡之气,达到人与天之和,从而获得大本大宗之德。有了最高的修养,这种人冲虚脱俗,胸襟恬淡和平,化为诗歌意象,则如“独鹤与飞”,飘然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或“犹之惠风,苒苒在衣”,一派自然和畅的风神。“开千古平淡之宗”的陶渊明,把老庄的顺应自然思想和儒家的“曾点之志”合而为一,“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神释》),神气清和,襟怀旷远,偶有吟咏,性情自然流露,其清空灵隽、平淡邃美的境界,自成后人难以企及的典范,如“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其三》)“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读这些诗,正如饮太和之气,顿觉神志清逸、骨貌散朗,后人也评说:“有一种清和婉约之气在笔墨外,使人心平累消。”(钟惺《古诗归》)唐代王、孟、韦、柳等诗人,都因有冲虚浑和、深涵茂育的内在气质,发而为诗,亦呈萧散淡泊之风。

宽和恬淡是仁智之士的胸怀,“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水田园遂成高雅的冲淡诗人赋诗的主要题材,从陶、谢到王、孟、韦、柳,到宋代的苏轼、王安石、杨万里、范成大等诗人,当他们“中隐”或退出官场时,都自乐于江湖林泉,淡泊于人间世事,不执着于现实,不留意生活的纷争,吟咏山水风月,寄托精神情操,得澄澹之情致,撷清幽之雅趣,大都表现出自然清远、冲和平淡的诗风。

气和而心静。“静”是冲和平淡风格的又一个情态特征。“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会将取古淡,先可去浮嚣”,一心追求功名利禄、内热浮躁,何能心静志明?冲和平淡之美是一种静美,心静则物静,首先是主体内心的宁静,才能明于观物表现出外物形象的静美。“冲静得自然”(嵇康《述志诗》),“审象于静心”(王维《绣如意轮象赞》序),“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苏轼《送参寥师》),都表述了同一意思。司空图《诗品·冲淡》首句即云:“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静而能观,只有平居澹素,以默自守,“虚一而静”,才能认识客观对象的本质,领略事物的深微精妙之处,从而表现出澄澹精致的静美。

张戒《岁寒堂诗话》说陶诗“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联:“此景物虽在目前,而非至闲至静之中,则不能到。”诗人摆脱官场,冲出“樊笼”,重返自然,有绝俗之情操,闲静之心境,笔下才展现如此淳朴宁谧的田园景象,见出安雅中和、虚静清远的神韵。唐代王、孟、韦、柳如《鹿柴》、《辛夷坞》、《山居秋瞑》、《题义公禅房》、《滁州西涧》、《溪居》等诗,也都写出了一片空寂闲静的境象,有如陶诗之机颖清妙、恬淡静美。然而,冲淡美所要求的静,并非绝对的静默死寂、幽冷灭绝,而是静中有动、寂中有音,在动静交错中显出空灵流宕、清远幽静的境界,有如“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寂处有声,以动衬静,更觉静穆有神,味外有味。王维《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描绘优美的春夜,月光皎洁,花落鸟鸣,遗貌取神,化动为静,在流动与静谧的鲜明对比中,更显春涧的空明寂静,清幽宁谧,和气舒发,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