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孝哆只好跟着专案组人员来到太平间，年轻姑娘从来没见过死人，她心里害怕，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行了！”专案组人员伸手阻拦她说，“远远看看吧！”
马明德的脸部盖着一张报纸，一阵冷风吹过来，报纸掉落下来，马孝哆看见父亲的遗体仰面躺着，僵硬的四肢向外伸着。
专案人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小小的运尸棺材，把马明德遗体往里一扔，两只胳膊伸在外面，盖不上棺盖。
专案人员骂骂咧咧，又把遗体拽出来，两个人抬到门口，像扔一片冷冻猪肉似的，一下子甩进大卡车的车厢板上，随着“咣当”一声响，“开车！”专案组把马孝哆推进驾驶室，直奔火葬场。那个年月，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火葬场里排着长长的队伍，“文革”中屈死的人不计其数，火化炉日夜不熄，那饱含血泪冤情的浓烟直冲云天。
哈军工的专案人员硬加了个塞儿才轮上火化，马明德遗体入炉前，专案组仍不让吴德铭和马孝哆靠前最后看一眼父亲。火化完了，吴德铭和马孝哆问专案组：“爸爸的骨灰呢？”
“反革命，还要什么骨灰！扔掉了！”
这就是哈军工老教授马明德的后事。
马明德死后，哈军工革委会召开全院大会，声讨马明德“自绝于人民”、“对抗‘文化大革命’”的罪行，打着大红叉叉的标语贴满文庙街。专案组通知马孝哆去开会，马孝哆愤怒地拒绝：“不去！”
“马明德教授走了！”这消息迅速传遍全院，人们在暗暗叹息、哭泣，多么好的老教授，我们国家航空事业的功臣啊，就这么死于非命，连骨灰都给撒了！
马明德的死讯，一直瞒着“牛棚”中的蒋祖绮，半年后放出来才告诉她这个凶信。
蒋祖绮当场就昏厥过去，苏醒过来后她悲愤欲绝，仰天呼喊道：“老天哪！我们老马死不瞑目啊！”
在农村的马小愚闻讯母亲放了出来，满身满脚的泥巴就赶回家，扑向母亲，母女俩抱头痛哭。
曹鹤荪教授放出来之后，得知马明德已死，愣了半晌才说：“不能啊，他还劝我要想得开，怎么会去自缢？”
马明德之死一直是个谜，家属绝不承认是自杀。而涉及此案的专案人员讳莫如深，不肯吐露一点真情。这个莫须有的“001”神秘冤案涉及哈军工、长春光机所等全国多个单位，株连了297个人，被迫害致死数人，但是没有任何人对此案负责，谁是主谋？谁是凶手？都是一笔糊涂账，任其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成为千古沉冤。
六、平反昭雪
“四人帮”倒台后，经过两年的思想解放，拨乱反正，一场平反冤假错案的高潮席卷全国。1978年底，国防科技大学党委正式公布了为“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六位教授、副教授平反的决定，他们是：马明德、薛鸿达、吴守一、凌之巩、曹昌佑、吴鸿钧。
国防科委副主任钱学森知道国防科大要召开平反昭雪大会，马上从北京打来电话，他要亲自参加大会并为马明德教授致悼词。
1979年1月22日，长沙市下起蒙蒙细雨，阴湿中带着一股寒气。人们胸戴白花，臂缠黑纱，怀着悲痛的心情进入会场，映入眼帘的是六教授及原子工程系教务参谋王晓礼共七位死难者的遗像，在数不清的花圈中有军委副主席聂荣臻、国务院副总理王震、副总参谋长兼国防科委主任张爱萍、全国政协、国防科委、广州军区等领导和单位送的花圈，刘居英、谢有法、刘有光、张衍等哈军工老领导们都送来花圈。
马明德教授的夫人、三个女儿、女婿及孙儿孙女全家人日夜兼程从哈尔滨赶到长沙，与其他死难者亲人们一起站在花圈前。
临离哈尔滨时，吴德铭曾问岳母：“如果领导要问我们家有什么要求，咱们该怎么说？”
蒋祖绮悲怆地说：“要求？就是一条：请组织上帮助弄清马明德的死因，别的要求我们没有。”
国防科大的领导陪同钱学森步入会场，在凄婉的哀乐声中，人们为这些曾为中国国防科技教育事业做出过重大贡献的老教师们肃立默哀。
钱学森的到来使七位死难者的亲人们心中充满感谢和安慰之情。特地从沈阳赶来的唐铎将军、从北京赶来的徐立行将军，又把哈军工老首长的真挚情谊送到他们的心间。
此时，人们注视着钱学森缓缓走上讲台，拿悼词的手微微有点颤抖。“文革”时他一直想救出交大学弟马明德，但在当时的严酷政治形势下没能够如愿，这使钱学森深感遗憾和疚痛。
会场静得几乎能听到每一个人的心跳声，钱学森默默地站了片刻，才以沉痛而清晰的声音说：“今天，我们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我党的好党员、人民的优秀教师、着名的空气动力学家和风洞技术专家马明德教授。
“10年前，由于黑龙江省潘复生等人推行林彪、‘四人帮’假左真右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残酷迫害，马明德同志被非法隔离，受到种种***手段的严重折磨和摧残，不幸于1969年1月13日被迫害致死，终年53岁。”
钱学森追述了马明德的历任职务后继续说道：“马明德同志长期献身于国防科学技术事业，有强烈的革命事业心，工作积极肯干，认真负责，对技术精益求精，刻苦钻研，努力学习国内外先进科技成就，对我国航空科学技术事业和学院的教学与科学研究，特别是对风洞试验基地的建设做出了重大的贡献。他在军工风洞群的建设中，自力更生、艰苦创业，敢于攻关，富于献身精神，克服了各种困难，取得了优异成绩，受到学院嘉奖，得到科委的重视。敬爱的周总理到学院视察时曾听取了马明德同志的汇报，并给予高度的赞许和亲切的鼓励。马明德同志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受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切接见。
马明德同志在长期的科学教育工作中，积极贯彻毛主席的教育路线，坚持理论联系实际，为培养我国航空和空间技术的高质量人才付出了辛勤的劳动。他非常重视和关心对科研人员和教学人员的合理使用和提高培养。在传授知识时，诲人不倦；在帮助同志时，循循善诱；在谈论问题时，深入浅出；在解答疑难时，百问不厌。差不多国内有重要空气动力设备的学校和基地，都能找到他的足迹；现在在这些园地上都有他的学生在继续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马明德同志生活简朴，作风正派，光明磊落，为人正直，对人热情，平易近人，爱护青年，关心同志，注意团结，联系群众，在全院广大教师、干部和在全国航空技术界享有较高的威望。
“马明德教授的不幸逝世，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好同志、好党员、好老师、好专家，这不仅是我校的重大损失，也是我国国防科学技术事业的损失。”
读到这里，钱学森声音哽咽，眼眶里噙满着晶莹的泪花，他停顿了一下，使自己平静一点才又接着读下去。
“今天，我们沉痛悼念马明德同志，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深揭狠批林彪、‘四人帮’反党集团及其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拨乱反正，彻底肃清其流毒；一定要尽快完成学校体制的改变，加强学校各方面的建设，迅速将学校建设成一座适应国防尖端科学技术现代化需要的高级军事技术学府；一定要把学校工作的重心转变到教学和科研方面来，为培养高水平、高质量的科学技术人才和完成更多更艰巨的科研任务做出更大的贡献；要解放思想，勇于创新，钻研业务，积极工作，为贯彻执行党的十一大路线、实现新时期的总任务、提前完成社会主义现代化而共同奋斗。
“马明德同志，安息吧！”
钱学森终于无法忍住心中的悲痛，面对着低头饮泣的人们潸然泪下。
仰望百年时空，马明德是永垂中国航空史册的一颗明星。慎终追远，岂容青史尽成灰！马明德已经定格在中华民族的英雄谱上，他将与长天苍穹同在。
1996年，马明德夫人蒋祖绮在哈尔滨病逝，终年80岁。她留给二女儿小愚两件纪念品：一只在滇缅边境时亲手制作的台灯，一部《中国大百科全书·航空航天卷》。
当然，马明德和蒋祖绮留给三个女儿的是父母博大的爱心，是他们的高风亮节，还有那灿若阳光的笑容。
参考文献
[1]《中国大百科全书·航空航天卷》编辑委员会：《中国大百科全书·航空航天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年。
[2]纪士玶：《中国科学技术专家传略（航空航天卷）》，“马明德”章，国防工业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