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祝榆生被放出来,分配到校办工厂监督劳动,负责工具库清理打扫、借出与归还登记。他把所有的工具整理得井井有条,并牢记于心,譬如工人们来借钻头,他会说这种型号的钻头让谁谁借走了,一清二楚,保证不错。工人们啧啧称奇,这老头子的记忆力太好了。那时“以阶级斗争为纲”、“抓革命,促生产”叫得震天价响,每星期六下午校办工厂要开一次大批判会。有一次轮到批判祝榆生,大多数工人认为没什么新东西可批的。突然有一个家伙站起来说:“祝榆生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现在有‘阶级斗争新动向’,过去他就喜欢那些学习好的‘尖子学员’,现在让他管工具,在我们工厂劳动的‘尖子学员’去借工具他就借给新的,我们工人阶级去借他就给我们旧的,这是什么立场?”好心人不免为祝榆生担心,这下又让人抓住把柄了。
然而,祝榆生的回答却出乎人们的预料,他淡淡地说:“你们工人是老师傅,技术高,用旧钻头同样能打出精度高的孔,他们学员技术差,给他个新钻头打的孔可能要规矩一点,免得出废品,给国家财产造成浪费。”大伙心里暗暗庆幸,老院长真行!
看到“文革”浩劫把国家弄成这副样子,祝榆生心里有说不出的痛楚。“文革”初期,有一次女儿祝捷陪他在田间走,看到一个农民坐在树下,面前小凳上有一盘炒鸡蛋、一壶老酒,那农民自斟自饮,神情怡悦。祝榆生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对女儿说,我真想和他一样啊!
1970年3月,南京掀起深挖“五一六”运动,已更名华东工程学院的原炮工是最惨烈的单位之一。在两年的深挖中,全院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五一六”分子,一时间冤狱遍地,人人自危,偌大的校园变成鬼哭狼嚎的人间地狱。被打倒在地的祝榆生每天沉默不语,他的大脑从来不会停止思索。他相信,“四人帮”那一伙人的猖獗只能是暂时的。
1975年秋,他被“解放”了,被任命为院革委会副主任。他刚想干点儿实事,“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又来了。1976年1月8日,周恩来与世长辞,“四人帮”倒行逆施,对悼念周总理的群众横加阻挠和迫害,激起天怒人怨。3月下旬,学院里爆发了惊动全国的反“四人帮”抗议怒潮,学生们在院里和南京市张贴出“不朽的纪念”为题的大字报,以赤诚炽热的感情表达对周总理的崇敬和怀念,矛头直指“四人帮”。
祝榆生从心里为青年学生们叫好,同时和其他院领导一起挺身而出,保护学生,抵制后来的“追查”。春去秋来,玄武湖荷开荷落,他终于等到了胜利的金色十月。
1977年,五机部下调令,调祝榆生进京,任中国兵器科学院副院长。祝榆生又是单身一人,飘然若仙,赴京上任。老朋友问他:“怎么不把家也搬去呀?别人要是进京,巴不得把老婆孩子都弄进北京,那是首都呀!你怎么这么傻哦?”祝榆生坦然答道:“哎,我是个老兵,一生从军,习惯了!”
八、莫道桑榆晚
1984年的1月,中央军委正在为国家四大战略科技攻关项目之一——99式坦克苦苦寻找总设计师。99式坦克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唯一一个由国务院和中央军委直接下达研制任务的陆军装备重点项目。当时面临的艰巨情况是,国内,第二代坦克还没有设计定型;国外,美国的M1、德国的豹2、苏联的T80第三代坦克均已定型并装备军队,整整领先我国两代。在这样的局面下,谁有资格担此重任?谁有能量拉近和国外先进坦克相差几十年的差距?
时任国防科工委副主任的邹家华慧眼识人,他坚定地提出了一个人选:祝榆生。
是年,66岁的祝榆生已经办理了离休手续,刚在家休息三个月,邹家华就三顾茅庐,登门致意,力邀其出山。祝榆生成为“现代姜太公”,年逾花甲重披帅袍。他接受了第三代坦克总师的任命,以高龄搏击科技前沿,用有限的余年去攻坚跨代的山头。
北京西郊的槐树岭云淡风轻,在这里,祝榆生带领手下的科研人员悄然展开了一场鲜为人知的国防高科技攻坚战。从那时起,祝榆生那简陋的家中亮起长明灯,或是和科研人员研讨技术方案和难题,或是独自阅读大量国内外有关坦克的资料,这位只以面包、方便面、玉米粥充饥的老人用超越常人的毅力与时间赛跑。
研制期间,祝老经常要夹着十几斤重的资料包奔波于各个试验场地。由于没有右臂,行走时难于掌握平衡,这些年跌过多少跟头他已经记不清了,头破血流的情况也被他漠然处之。跌倒了,颤巍巍再爬起来!只要能走,就一定要亲自到试验现场!
那是1990年,祝榆生在去包头协调有关技术问题的路上又重重地跌了一跤,72岁的老人坐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之后,他顾不上胸口的剧痛,一只手抓住公文包,乘坐颠簸的汽车如期赶到会议现场。研讨持续了几个小时,祝老弓着背,认真地倾听大家的意见。他用唯一的左手做支撑点,让胸口与桌子保持着距离。研讨结束了,祝老艰难地扶着桌沿,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随行人员发现了异情,硬把他送进医院,这才发现老人家已经摔断了三根肋骨……
至于他在火车硬卧上爬上爬下,在高大的坦克上爬里爬外,在试验场的荒滩野地一天跑几十个来回,这些就不足为奇了。
15年磨一剑,在坦克三大性能——火力、防护、机动的指标上,第三代坦克的表现都可圈可点,令世人敬服。
设计之初,祝榆生就把抢占火力打击制高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力排众议、独辟蹊径,选择了当时世界上并不被看好的125毫米口径滑膛炮装配坦克,并对之进行改良和完善。他说,“不管东方西方,只要能打得赢就行,要走自力更生、自主研发的道路。”由于比世界主流的120毫米口径炮有更大的装药室和炮口动能,从而在火力上具有更加强悍的打击力。
防护性能方面,99式坦克相当于600毫米厚的均质装甲与美国M1A2坦克、德国豹2A6坦克对比,处于同一水平;而99式坦克加装新型双防反应装甲的外挂防护后,抗装甲和破甲弹的能力可达1000~1200毫米,可谓独占鳌头。同时,99式坦克还具有更加矮小的“身材”,祝榆生称之为“机体矮换来高生存率”。
由于受到我国发动机技术水平限制,机动性成了99式坦克相对薄弱的环节,但是祝榆生还是千方百计通过其他方式弥补了动力的不足。总重轻、油耗少等特点都为99式坦克的机动性加分不少,从而与世界先进水平旗鼓相当。
此外,祝榆生在坦克的外型上还采取了组合式的结构,很多部件都可以拆卸和更换,不仅减轻了车身的重量,更为将来的坦克技术发展留下了改造升级的空间。
更令人惊叹的是,由于采取了新成果产生一项转化一项、效益上不断良性循环的运营模式,99式坦克在定型之前就收回了全部成本,这在我国的武器装备研制中十分罕见。
2009年7月,在中俄“和平使命”联合军演中,中国最先进的第三代主战坦克——99式坦克的改进型,成为中方最受瞩目的武器装备。这是第三代坦克自1999年问世以来首次驶出国门,而在这次军演中,它也凭借出色的表现证实了之前人们对其卓越性能的种种猜测,不愧为我国陆军装备的“陆战之王”。
“祝榆生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这是所有了解祝榆生的人们的共识;“祝榆生是经典而古老的共产党员”,这是人们对祝榆生发自心底的评价。
对待工作,祝榆生置病残身体于不顾,却在科学研究中爆发着令人惊叹的能量。
他身边的工作人员深有感触地说:“祝总每顿饭只吃一两多粮食,真不知道他的精力是从哪里来的。”那年迟浩田总长来槐树岭视察,拉着他的手,坐在一起,祝老师长,祝老师短,亲切交谈。临走时,迟总长对祝老主要助手王哲荣说:“王总啊,你一定要把祝老的身体照顾好,他可是我们国家的宝贝啊!”
对待同事,祝榆生平等友善。他温润平和的性情感染、感动着身边的工作人员。
不少从事第三代坦克研制的工作人员都是夜以继日、任劳任怨,他们用朴素的话语表达着对这位总师最真挚的敬意:“看在您老人家的面子上,我们没有奖金也要干好!”
他提携后辈,在科研工作历次评奖或奖励中,他都把名誉和利益让给下属。问其原因,祝老淡然道:“年轻人比我更需要鼓励和荣誉。”在他的支持下,他的主要助手、哈军工装甲兵工程系第五期毕业生王哲荣被评上中国工程院院士。
对待生活,祝榆生一生奉行节俭。由于一只胳膊做饭不便,祝榆生的食谱上经常出现的就是面包、方便面、剩菜剩饭。
对待住房,祝榆生甘居陋室,水泥地板,白粉墙壁,祝榆生却在这里数十年如一日工作不辍,思考不息。由于房屋冬天阴冷,考虑到老人的身体,祝榆生的女儿曾经趁他出差时给兵器工业部部长邹家华写了一封信,希望组织上能够换一套条件稍好的房子。祝榆生得知此事后,除了将女儿严厉责备一番外,还亲自向邹家华部长另写了一封信,并请求将原信退回。兵器工业集团公司的领导也曾经多次表示要给祝榆生换一套宽敞明亮的住房,均被他断言谢绝。
祝榆生本可以得到更多,但他选择了放弃,默默无闻地退到了聚光灯之外,不带走任何功名的负累。得失间标明了他人生的高度,彰显了老英雄品德的高洁。
九、与祝老伉俪面对面
2001年7月炎夏,笔者为了撰写《哈军工传》,在张述祖教授的小女儿张希秦的陪同下去北京车道沟采访83岁的祝老。他住在几十年前那种旧式灰砖外墙的住宅楼里,一套普通的二居室宿舍,地面是灰色水磨石,冰冷而灰暗。旧沙发、旧书橱、旧写字台,蓬荜增辉之物是一只罩着有机玻璃的第三代主战坦克模型,金光灿烂,摆在桌子上。
当年祝老是第一位走进张述祖教授家门的解放军兵工专家,所以见到张希秦特别高兴,不禁回忆起解放初期在南京与张述祖教授等老专家们共事的日子。
知道我的来意,祝老笑容满面,递给我一瓶矿泉水,他自己也开了一瓶。我特别注意到他用左手开瓶的动作熟练自如。他坐在一张木椅上,腰板挺直,职业军人的气度不减当年。他的川音清晰快速,谈家常似地聊了起来:“我到北京工作快25年了,别看房子破破烂烂,我还不愿意让别人动,我的资料在什么地方,我一下就能找到。
现在家还在南京,我有七个孩子,前几年小女儿为了照顾我,来到北京。我一直在院里管科研,按理说,我不是学坦克出身,我这点底子,学历是中学文化,主要还是后来从哈军工那儿学来的知识。那时候是一边工作,一边学习。1984年开始搞第三代坦克,“八五”期间国家专委列了四个国家大项目,坦克算一个。1986年开始论证、设计,定型很不容易,花了十多年时间。总的时间与美国差不多,现在我们这个第三代主战坦克可以和世界上最先进的主战坦克媲美,这是国家的结论。这是我们的杀手锏啊!”
他的目光落在坦克模型上,眼角漾出笑纹,又接着说,“我要求退休,科工委说,退休了也得干坦克,这个总师就一直这么当下去了。”
我想请祝老多谈谈他自己的业绩,可他总是含笑不肯说自己。我知道,谦虚低调、淡泊名利是他的固有品格,要不是因为我是哈军工学子,他可能什么也不会说。他喝了一口矿泉水,慢悠悠地告诉我:“我作为总师,主要是上下都熟悉,大家也都听我的,支持我的工作。一个复杂的东西要靠大家,我们有五百多个主任设计师,又有几十个分系这儿,靠大家来干,第三代坦克是集体智慧的结晶。无论如何,我们这个新东西是自行研制的,没有引进外国的。主战坦克对每个国家来说都举足轻重,技术要严格保密,所以国外也总想探探我们的底。我还在201所上班,技术上的事还常常找我。那里有许多哈军工校友,都干得不错,恐怕在兵器工业系统里,哪儿都可以找到哈军工的人,哈军工出了不少人才啊。”
83岁的老人,还在为我国的新型坦克发挥才智,在他的带领下,我国有了一支不亚于美俄等工业大国的优秀装甲装备研制队伍。
是年,第三代主战坦克项目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2005年,祝榆生获得“兵器工业科技发展终身成就奖”。当祝老踏上领奖台时,会场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面对这样一位对祖国赤胆忠心、对名利毫无追求的老人,那发自肺腑的敬重之情永久铭刻在人们的记忆里。
10年以后,笔者为了这篇传记,本想再去拜访93岁的祝老,但他生病了,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的近况,我自然不便登门打扰。深秋时节,我到南京采访,在南京理工大学刘满凡老师、王贵林老师和祝老女儿祝捷的陪同下走进祝老在南京的家,见到祝老的老伴何鸥老人,进一步了解了祝老伉俪的非凡人生。令笔者十分震惊的是,何鸥老人的住房竟是租借的,其条件之差,难以言表。笔者也顺路采访祝老的儿子祝战兵,亲眼看到祝老夫人和后代们窘困清贫的生活状态,笔者不禁忿忿然,要问个为什么?谁人不知当下在中国握有权柄的官员们锦衣玉食,不少人拥有多处住宅,早为子孙后代精心准备好了安乐窝;而把毕生精力全部献给祖国的国防事业,为共和国建立了不朽之功的民族英雄祝榆生,他和他的家人最起码应该过上与普通老百姓水平相当的生活吧?
祝榆生,我们中华民族的传奇英雄,我们祖国的真正脊梁,即使笔者能妙笔生花,也写不尽他灿烂而伟大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