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傲骨丹青:吴冠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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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丹青歧路(4)

到巴黎前,吴冠中原是打算不回国了,因国内搞美术没有出路,美术界的当权人物观点又极保守,视西方现代艺术如毒蛇猛兽。因此,他想在巴黎扬名,飞黄腾达。当时有人劝吴冠中不要进学校,不要学生身份,要以画家姿态出现。他想来日方长,先学透,一面也参展春季、秋季等沙龙,慢慢创造自己独特的风格。看了那么多当代画,未被征服,感到自己的绘画风格如同孕妇怀着胎,可能是异样的中、西结合之胎,但这胎10个月是远远不能成熟的,不渴求早产。吴冠中陶醉在五光十色的现代作品中,但父老乡亲同胞们都不了解这些艺术,他担心自己日后创作出来的作品也将与祖国人民绝缘吗?他回忆起在独石桥小学给女生画的那幅麻子像。原来他曾在独石桥小学代课挣钱。小学共六七个教师,女教师都希望他给自己画像,吴冠中却选了一个有特色的女生给她画像,用点彩派手法,画得像而美,但那个女生一看,“哇”的叫了起来,说画了个大麻子!于是谁也不要他画了。他感到落寞,茫然。可能是怀乡情结,故而特别重视梵高的书信中语:“你是麦子,你的位置在麦田里,种到故乡的土里去,将于此生根发芽,别在巴黎人行道上枯萎掉。”吴冠中似乎感到自己将在故土长成大树,在巴黎亦可能开花,但绝非松柏,松柏只卫护故国。当苏弗尔皮教授预备为他签署延长公费时,吴冠中吐露了自己的想法,他完全同意这观点,并主张上溯到17世纪以前的中国传统。离开巴黎,吴冠中仍舍不得,但梁园虽好毕竟不是久留之地。矛盾不易解决,或去或留的决定经过多次反复。

熊秉明清晰地记得:1950年2月25日,他和吴冠中、王熙民在巴黎大学城就“艺术创作和回国的问题”彻夜激辩,大家一直争论到次日早晨7点,熊秉明能够肯定的是:“未来是没有把握的,没有任何既定的可靠的道路可循,只能凭每个人的直觉和预感、勇气和信心去做决定”,“各有不同的命运,说离开故土便缺少营养,是不一定的,正像回到故土也不一定就结得出果实。”

但是,吴冠中最后于1950年暑假离开了巴黎,选择投向吸引海外游子的新中国,他自己心目中的新中国。

当时回国的留学生甚多,这些先行者们当时似乎是探险者。在这之前一年,吴冠中曾给吴大羽老师写过一封信,倾诉心情。

羽师:

我试验着更深度的沉默。但是国内紊乱接着紊乱,使我日益关怀着你们的行止和安危。

在欧洲留学一年多以来,我考验了自己,照见了自己。往日的想法完全是糊涂的,在绘艺的学习上,因为自己的寡陋,总有意无意崇拜着西洋。今天,我对西洋现代美术的爱好与崇拜之心念全动摇了。我不愿以我的生命来选一朵花的职业。诚如我师所说:茶酒咖啡尝腻了,便继之以臭水毒药。何况茶酒咖啡尚非祖国人民当前之渴求。如果绘画再只是仅求一点视觉的清快,装点了一角室壁的空虚,它应该更千倍地被人轻视!因为园里的一株绿树,盆里的一朵鲜花,也能给以同样的效果,它有什么伟大崇高的地方?何必糟蹋如许人力物力?我绝不是说要用绘画来作文学的注脚、一个事件的图解。但它应该能够真真切切,一针一滴血,一鞭一道痕地深印当时当地人们的心底,令本来想掉眼泪而掉不下的人们掉下了眼泪。我总觉得只有鲁迅先生一人是在文字里做到了这功能。颜色和声音的传递感情,是否不及文字的简快易喻?

十年,盲目地,我一步步追,一步步爬,在寻找一个连自己也不太清楚的目标,付出了多少艰苦!一个穷僻农村里的孩子,爬到了这个西洋寻求欢乐的社会的中心地巴黎,到处看、听。一年半来,我知道这个社会,这个人群与我不相干,这些快活发亮的人面于我很隔膜。灯红酒绿的狂舞对我太生疏。我的心,生活在真空里。阴雨于我无妨,因即使美丽的阳光照到我身上,我也感觉不到丝毫温暖。这里的所谓画人制造欢乐,花添到锦上。我一天比一天不愿学这种快乐的伪造术了。为共同生活的人们不懂的语言,不是外国语便是死的语言。我不愿自己的工作与共同生活的人们漠不相关。祖国的苦难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我的父母、师友、邻居、成千上万的同胞都在睁着眼睛看我!我一想起自己在学习这类近乎变态性欲发泄的西洋现代艺术,今天这样的一个我,应该更懂得补鞋匠工作的意义,因他的工作尚且与周围的人们发生关联。踏破铁鞋无觅处,艺术的学习不在欧洲,不在巴黎,不在大师们的画室;在祖国,在故乡,在家园,在自己的心底。赶快回去,从头做起。先时,犹如别人的想法,我要在这里学上好几年,三年之内决不回国。觉迷途其未远,今年暑假二年期满我是决定回国了。原已向法政府进行延长第三年的公费手续也中止了。(编者注:后来还是延长至第三年。)因为再留下去只是生命的浪费。我的心非常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将生下来。苦日子已过了半世,再苦的生活也不会在乎了。总得要以我们的生命来铸造出一些什么!无论被驱在祖国的哪一角落,我将爱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诚地做,不会再憧憬于巴黎的画坛了。暑假后即使国内情况更糟,我仍愿回来。火坑大家一齐跳。我似乎尝到了当年鲁迅先生抛弃医学的学习,决心回国从事文艺工作的勇气。……

生冠中谨上2月15日

吴冠中决定回国,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留学生们还闹出一场回国风波来。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巴黎学生会立刻挂出了五星红旗,民国驻法使馆来干涉,扬言要押送这些学生去台湾,威胁扣发旅费。40名公费生索性全部住进使馆大厅,请愿红旗要挂,路费要发,使馆里乱成一团,请正在出访的陈源教授来劝说,而学生们根本瞧不起这位被鲁迅讽为“写闲话的西滢”的陈西滢。留学生们胜利了,有些人拿到路费便提前回国了。巴黎的华侨开庆祝大会,使馆的官员们识大局,也起义与会,驻法使馆的钱泰成了光杆的国民党末代大使。

1950年暑假,吴冠中买了从马赛到香港的法国马赛曲号船票,自己提前从巴黎出发,到阿尔(Arle)访梵高的黄房子及其附近写生过的风物,并在小旅店的小房间住了几宿,那房间的简陋,颇似梵高作品的原型。接着又到埃克斯访塞尚故居。维多利亚山是塞尚永远的模特儿,吴冠中绕山而行,移步换景探索老画家的视野与构想。在此遇到同学左景权,便同宿相叙,惜别依依。左景权是历史学家,左宗堂的后代,当时不曾回国,至今仍在巴黎,久无联系,垂垂老矣,据说孤寂晚景,令人感伤。

中国学生出国往返买的都是四等舱。四等舱,肮脏,塞在船头尖顶,风浪来时这里颠得最疯狂,那些吊住上、下床的铁链条摇晃得哐当哐当响。白天,学生都爬上甲板,在甲板上租一把躺椅,舒舒服服躺着看海洋,江山卧游,每经各国码头港口时,泊二、三日,均可登岸观光,这样神往的行程,现在当属于豪华旅游了,一般人恐已不易享受到。舟行一月,闲着,吴冠中当时还作了一些速写和诗。

马赛曲号去东京,抵香港,学生们登陆,住九龙。应邀访问了青年画家李流丹家,李流丹出示他的木刻作品,给吴冠中印象不错,它表现了人民的苦难。在香港的饭店吃到了吴冠中炒菠菜,味美,在巴黎无炒蔬菜,只有生菜或菜泥。然后北上,先到广州,无亲切感,因听不懂广东话,如初到外国,反不如在巴黎自由。吴冠中乘火车去北京报到,路经无锡,下车,宿店。翌晨搭去宜兴的轮船,船经家乡码头楝树港,下船,走回家只一华里,这是吴冠中少年时代频频往返的老路,路边的树、草和稻,若是有情当相抱。父亲和妻子竟没有来接,别人似乎也不相识。吴冠中默默回家。途中见小田埂上远远走来一矮小老人,夹两把雨伞前来,那的确是他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