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故宫活字典:朱家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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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下放岁月(3)

朱家大女儿传移对咸宁有种特殊的感情,可以说受惠于向阳湖。“要没有那里的鱼,我大概早就不在人世了。”原来她在云南西双版纳当知青不久,染上了严重的肺病,发烧、吐血、月经不调,连油饼、鸡汤之类都是禁食,吃了就拉。转往咸宁后,她那性格刚强的母亲眼看女儿到了这步田地,也没作过多的指望,便对她说:“你喜欢向阳湖哪个地方?将来就把你埋在那里。”没料想,在传移“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因为天天买一两毛钱一斤的小鲫鱼,用白开水蒸煮当饭吃,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一年之后,由于长时间吃了那么多精蛋白,她身上的肺结核钙化,痊愈了。咸宁的鱼无疑维系了她的“生命线”!

1971年5月,朱家溍儿子新婚,专门到湖北干校探亲,留下了影像。这是朱家溍手握烟斗站在家门前。房子是干打垒的,也叫版筑,墙上有大标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朱家在“二不”这一间。左邻是郑珉中先生,右舍是余鸣谦先生。朱家溍脚边是当地产的小火炉。

在干校同学中,朱家溍印象最深的是故宫的老院长吴仲超,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惜已于1984年去世。朱家溍说道:“我为什么特别怀念他呢?1957年划右派,我有幸‘漏网’,很多人都感到奇怪。殊不知是因为吴院长关照,我才没有参加下放。在一次大会发言时,我发自内心说自己和共产党之间,一没有‘沟’二没有‘墙’。要是我碰见一个官僚主义的领导,是很容易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因为我从前加入过国民党,属于‘特嫌’,个别人的逻辑是:‘你怎么没去台湾呢?是不是潜伏下来说不清。’直到‘文革’中我和吴院长被关在一起,他还安慰我:‘你没什么问题,国共还是统一战线哩!’平时在故宫上班,吴院长特别平易近人,总是三天两头到下级的办公室,没事也呆上几分钟。如果你反映意见,他很快会有回音;只要他同意办的事,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会承担责任。在向阳湖期间,吴院长被分配看瓜秧,为防止不懂事的小朋友们干扰瓜园,他自备一些糖果,不时用来哄小孩,不料传开以后,周围的农村伢纷纷‘慕名’而来领糖吃。他当时一月工资360元,平均一天12元,不免自嘲道:‘等我看守的瓜长大以后,不是金瓜是什么?’”

吴仲超先生如此幽默,令人体会出一种“含泪的微笑”,而朱家溍和老朋友王世襄之间的友情,也令人深受感动。1972年除夕,王世襄从向阳湖致信朱家溍,用诗的形式隐问他何时能从丹江返回北国,朱家溍同样以诗作答:“京都景物想清嘉,洽洽年光入旧家。日炙未消墙角雪,盆梅犹放隔年花。氍毹被地熏炉暖,画烛当筵稚子哗。三载辛勤学老圃,今年依旧系匏瓜。”朱家溍幽默地以匏瓜不落地,意在自己还处在挂起来的状况,虽有“君问归期未有期”之憾,但并无半点消沉心态。

这期间,湖北省博物馆邀请朱家溍和其他几位先生去武汉市鉴定文物,后来又组织一个各县文化馆馆长培训班。结业后到武当山进行一次为期十天的地面考古实习,请朱家溍参加辅导。武当山是朱家溍多年向往的名胜,只是没有机会,这次如愿以偿。住在紫霄宫的方丈院,武当山的自然景致美不胜收,自不待言,建筑物则把武当山装点得更美。明代称武当山为太岳,言其可居五岳之上。记得朱家溍给内兄赵元方写信,告诉他,自己在武当山的感受。他的回信写道:“太岳胡为尔,三峰未许同”。朱家溍一见很生气,指责内兄都没去过武当山,竟主观地加以否定,使他不能容忍。朱家溍步他的原韵回答一首:“道远清秋暮,推窗望碧空。长松迎落照,桂露染琳宫。太岳当无愧,幽奇自不同。年年霜降后,楝叶满山红。”

可见当时朱家溍虽然身处下放劳动,远离北京,远离故宫博物院,但是登临武当山,依旧生出“年年霜落后,楝叶满山红”的豪迈诗情。

4. 母亲与妻子

1958年朱家溍跟随文化部及所属单位的同事一起下放苏北,1959年接到故宫博物院人事处的通知,回到陈列部工作。自从下放生活结束以后,朱家溍回到故宫工作的几年时间里,家庭中遭遇到的最大的事是母亲过世。

朱家溍大学时,父亲去世,家中全靠母亲支撑。大学毕业后,朱家溍和三哥去重庆和大哥汇合,母亲带着二哥一家人在沦陷区生活,经历了不少磨难。当时在重庆的朱家溍几个兄弟寄给母亲的家信,特意用绘图的方式描绘自己居住的向家坡村居。兄弟俩在画中题款:癸未冬日画奉母亲大人。男溍;竹树森竦一草堂,重岩寂寂草花香,村店真得闲中味,俯仰山高与水长。男源;倪瓒清斋习懒,韩王湖上骑驴,一样遣愁不得,乐哉今日山居。男济。可见一家人的感情异常温暖。

等到朱家溍回到北京工作,又遭遇下放等磨难,好不容易又回到故宫,工作没几年,没想到自己最爱的母亲去世了。朱家溍母亲的身体一直不是太好,但也没有什么大病,并且有固定的朱广相大夫常来看诊,也经常注射一些补剂。1963年朱家溍五十岁,他的母亲整八十岁。朱家溍每天早上到母亲房中叫一声“娘”,说一会儿话然后上班;下班回来到母亲屋叫一声“娘”,叫过之后,母亲就用手摸摸朱家溍的头。每天如此。朱家溍母亲常常是早晨说,这么早就走啊,下午说,这么晚才回来。其实朱家溍并没有特别早出晚归,只是做母亲的人的一种习惯的关切。朱家溍常常暗自庆幸,已经年届半百,每天还有母亲爱抚,真是莫大的幸福,同时也一直心存畏惧,每逢从外面回家,看见门口有几辆车就开始心里发慌,怕是有什么变故。进门知道无事后才能放下心来。

1963年9月10日是朱家溍母亲的八十大寿,大哥朱家济从杭州回来,朱家弟兄四人和孙子、孙女们围绕母亲膝下。朱家溍画了一幅山水裱成轴,为母亲祝寿。生日前后两日由丰泽园厨师到家里做几桌菜招待亲友,母亲很高兴。

过了段时间,母亲觉得很疲倦,四肢无力。9月12日朱家溍请大夫来看,发现母亲耳朵发干,像是贫血,建议到医院检查一下。次日早上朱家溍送母亲到协和医院检查,经过透视发现已是肺癌晚期,无法动手术。母亲当然不知道,以为没有什么要紧。又过两天,到十五日早上突然辞世。

如果没有透视检查,母亲的辞世就是古人所谓的无疾而终。两年之后,就是“文化大革命”,朱家溍的家当然被抄户,并且不止一次。所以朱家溍晚年回忆,自己的母亲还是一位有造化的人。

在1993年1月9日,一桩大事降临到朱家溍头上,那就是他的贤内助离他而去。当时朱家溍正在香港商务印书馆办事,接到小女传荣电话,说她母亲因肺心病住院,人已昏迷,正在抢救。朱家溍赶紧乘最近一班飞机回京。到医院看见她时,人已清醒过来,只是插着各种管子,口中有呼吸机,因此不能讲话。她拿笔在纸上写“不要急”来安慰朱家溍。妻子住院共五十天,最后因心肺衰竭去世。

朱家溍这位贤内助赵仲巽是蒙古贵族,中学毕业后未上大学,在家读书、习画、刺绣,二十一岁和朱家溍结婚,在朱家这个大家庭里过了几年平常幸福的日子,抗日战争时期离开家到四川过从未想象过的艰苦日子,妻子也很愉快。后来在历次运动中,朱家溍被关起来,有妻子在家,朱家溍对母亲和孩子就少了一份担忧,可以放心。两人有共同的思想、共同的语言。妻子聪明活泼而又贤德谨慎,在朱家溍这个大家庭里,无论父母,或是兄弟、妯娌、侄子、侄女,甚至在有条件时用的佣人,都喜欢她。

朱家溍写的文章,第一个读者是她,最直接提意见的是她,第一个用红笔勾出错字、漏字的也是她。他们两人都喜欢戏曲,青年时代两人经常看杨小楼、梅兰芳的戏。朱家溍喜欢登台演戏,妻子也和朱家溍一起演过戏,但更经常的是作他的观众。赵仲巽做一手好菜,为朱家溍的好朋友王世襄佩服。1985年,是朱家溍和赵仲巽结婚五十年金婚纪念,启功赠诗,有“画烛深堂五十年,齐眉人羡地行仙”语,正是写实之句。当时朱家溍还收到许多辅仁大学的同学所作的集锦画册。朱家溍重回故宫,工作劲头十足,想与妻子共同庆祝结婚六十年,本是可以指望的,没想到妻子七十七岁时竟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