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近代以来日本的中国观(第一卷·总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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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从质疑到蔑视(5)

在1869年2月发表的《清英交际始末序》(署名“庆应义塾同社志”)中,福泽写道:在考察清英之交时,可以发现清人之耳目所及甚为狭窄,清人之辙迹所至甚为仅微。曾不知英国之富强,猥而藐视之不以为劲敌,自夸为华夏,称英为夷戎,其举止却反复无信,轻开衅隙每开必败,遂兵愈弱而国愈贫,萎靡不振以至于今日,实在可怜。追思其过失错误,小事不暇枚举,至其大者,则有鸦片之事、广东之事及天津与北京之事。由此两国之条约屡屡改签,且清之出赔偿金已不止一次。试开卷而观清英交际之始末,可得知其大概如何。(《福泽谕吉全集》第2卷,第539页。)

在1869年8月出版的《世界国尽》中,福泽又写道:自往古陶虞时代,经四千年,据闻也重视仁义五常,有人情敦厚之风名,但文明开化以来后退,风俗渐衰,德之不修、知之不讲,唯我独尊而不知世事高枕无忧,听任暴君污吏之意,欺压下级,恶政难逃天罚。是时于天保12年(1841年)与英国不和,一战即败,求和而赔偿洋银二千一百万,五处港口开放。无知之民尚未吃够苦头,无理妄开兵端,弱兵不堪一击,一败再败以至于今,真是可怜。(同上书,第594-595页。)

显然,与当时的多数论者观点相左,福泽在鸦片战争的是非判断上,立场完全站在了欧美一边;对中国的认识基调是否定性的,以致不惜大量使用了“风俗渐衰,德之不修、知之不讲,唯我独尊”以及“暴君污吏”、“恶政”等诋毁性语言。

诋毁中国与赞赏欧美是福泽文明观的一体两面。在《世界国尽》中,福泽已把人类文明分为“文明开化”和“野蛮”两种状态,并进一步细分为四种状况,一曰“混沌”期的野蛮,其民下等且与离鸟兽不远;二曰野蛮期,中国北方的鞑靼、阿拉伯、北非的土人是也;三曰未开或半开化,虽精于农业之道,食物充足,艺术渐趋巧妙,开发城市,装饰家居,文学、文字之道兴盛,但嫉妒之心深,嫌忌他国人,轻蔑妇女,弱者贫苦,支那、土耳其、波斯等国位其中列;四曰文明开化,重礼义贵正理,人情稳重、风俗温和、各种职业技术及学问之道日新月异,劝农励工,百般技艺无不精湛,国民安居乐业,美国、英国、法国、日耳曼、荷兰、瑞士等国可谓文明开化之域。(《福泽谕吉全集》第2卷,第663-665页。)其文明史观已初具雏形。

1875年,福泽谕吉发表了被誉为“一生中最高的杰作,成为日本近代的古典”(松泽弘阳:《〈文明论之概略〉解说》,松泽弘阳校注《文明论之概略》,岩波文库,1995年,第363页。)的《文明论概略》。此书再次确认了“欧罗巴各国及美利坚合众国为最高文明国,土耳其、支那、日本等亚细亚各国为半开化国,非洲及澳大利亚等为野蛮之国”。(福泽渝吉:《文明论之概略》。石田雄编:《近代日本思想大系2福泽渝吉集》,筑摩书房,1975年,第89页。)大声呼吁日本国民要紧急行动起来,洗心革面,彻底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跨入“文明之域”。

在这部“鸿篇巨制”中,福泽先是肯定了儒佛“两教”在日本从“野蛮”走向“文明”的历史进程中发挥的进步作用,然后笔锋一转,大谈儒学是伦理学而非治世之学,儒家思想把人变成“精神奴隶”,导致了社会发展的停滞,力主从根本上抛弃中日两国精神依寄的传统文化价值观。他写道:政府的专制是怎样来的呢?即使在政府的本质里本来就存在着专制的因素,但促进这个因素的发展,并加以粉饰的,难道不是儒者的学术吗?自古以来,日本的儒者中,最有才智和最能干的人物,就是最巧于玩弄权柄和最为政府所重用的人。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汉儒是老师,而政府是门人,真是可悲,今天的日本人民,有谁不是人类的子孙呢?在今天的社会上,一方面实行专制,一方面受到专制的压迫,这不能完全归咎于现代人,而是从由于多少代祖先传留下来的遗毒。助长这种遗毒传播的,又是谁呢?汉儒先生们的确起了很大作用。(北京编译社译:《文明论概略》,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147页。)

汉儒的系统是从尧舜传到禹、汤、文、武、周公以至于孔子,孔子以后,圣人就断了种,不论在中国,或在日本,再没有出现过圣人。孟子以后,宋代的儒者和日本的硕学大儒,对后世可以自诩,但是对孔子以上的古圣人则一句话也不敢说,而只有叹息自己学圣人而不及圣人而已。所以儒教在后世愈传愈坏,逐渐降低了人的智德,恶人和愚者越来越多,一代又一代地相传到末世的今天,这样发展下去简直要变成了禽兽世界,这是和用算盘计算数字一样准确。幸而人类智慧进步的规律,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决不像儒者所想象那样,不断涌现胜于古人的人物,促进了文明的进步,推翻了儒者的设想。这是我们人民的大幸。他们如此迷信古代崇拜古代,而自己丝毫不动脑筋,真是所谓精神奴隶(Mentalslave)。他们把自己的全部精神为古代的道理服务。生在今天的世界而甘受古人的支配,并且还迭相传衍,使今天的社会也受到这种支配,造成了社会停滞不前的一种因素,这可以说是儒学的罪过。(同上书,第148-149页。)

福泽认为,昔日的中国是“礼仪之邦”,而今面目全非;昔日的“华夏国体”,而今业已灭亡。“观察今后趋势,这个帝国也将要变成西洋人的田园。西洋人所到之处,仿佛要使土地丧失了生机,草木也不能生长,甚至连人种也要被消灭掉。看到了这些事实,并想想我们日本也是东洋的一个国家,尽管到今天为止在对外关系上还没有遭受到严重危害,但对日后的祸患,却不可不令人忧虑!”(北京编译社译:《文明论概略》,第186页。)基于这种忧患意识和危机感,福泽认为“日本人当前的唯一任务就是保卫国体。保卫国体就是不丧失国家的政权。为此,必须提高人民的智力”。因为“唯有汲取西洋文明才能巩固我国国体,为我皇统增光”(同上书,第24页。)他指出:在我国,道德纵然不足,但显然不是燃眉之急。然而智慧方面则完全不同,以日本人的智慧与西洋人两相比较,从文学、技术、商业、工业等最大的事物到最小的事物,从一数到百或数到千,没有一样能高于西洋,没有一样能和西洋相比拟的,并且也没有人敢和西洋较量一番的。除了天下至愚的人以外,没有人会认为我国的学术、工商业可以与西洋列强并驾齐驱的。(同上书,第96页。)

《文明论概略》不啻一份思想上告别东方、投向西方的宣言,表明福泽的世界文明观业已成型,其对中国“是什么”、“怎么样”的认知过程至此基本完成。

第二,关于日本应该对中国“怎么办”的政策思量。

福泽谕吉是著名的启蒙思想家,也是崇信近代“丛林法则”的狂热国权主义者。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如何对待中国的问题上,他的立场、态度始终是朝着一个方向发展并走向“成熟”的,那就是首先认定了中国是“恶友”,继而是断然与“恶友”告别,最后是向欧美列强一样不必对中国“客气”。(关于福泽谕吉的对华态度,宋成有认为“以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和朝鲜半岛的局势动荡为分界线,改变了福泽的中国观。在1884年之前,福泽视中国为值得日本重视和交往的强大竞争对手,在其中国观中敬畏心与蔑视感兼而有之。1884年之后,敌视、蔑视乃至侵略等观念成为其中国观的主要内容”。“19世纪90年代福泽的中国观,以敌视、蔑视、侵略中国为基调,并伴随其走过人生。”见宋成有著《新编日本近代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07-208、210页。)且看此间福泽的言行。

1874年日本出兵征台事件达成和解后半月许,福泽谕吉等学界精英聚会于东京木挽町精养轩,福泽即兴发表《征台和议之演说》(刊于《明六杂志》第21号1874年11月16日),其喜悦心情溢于言表。(山室信一、中野目彻校注:《明六杂志(中)》,岩波文库,2008年,第209-216页。)此次与支那议和,是因我政府之勉励,终于使支那支付五十万两赔偿金,值得为国家庆贺。自征台出师至今日之发展趋势看,我等获得充分胜利而支那完全失败。若将我等今日状况与支那状况比较,谁不得意扬扬,我辈亦其扬扬中人也。

抒发了一番快意之后,福泽继续高谈阔论,阐发了日本征台得手的深远意义。他说:此次战胜支那,我国民之风气为之一变,由此而明白内外之别、巩固nationality(国体)之基础,以此国权之余力而影响到与西洋诸国之交际上,如最近条约改正之期已至,裁判之权,税则之权,居留地之规则,保护税之构成,均由我日本政府一手掌握之大论断上,也与西洋诸国屹立而毫不宽恕于彼。与一因而取一,失之于右而夺之于左,如能像对支那政府一样实现公明正大之谈判,则我国无遗憾矣。若真有达成此盛大之势之希望,我等应不惜一切代价。

福泽的演讲,清楚地表达了他支持日本政府征台、“祝贺”征台成功及其“得意洋洋”的心情。在他看来,征台得到中国赔款之事不足挂齿,其深远意义在于:一是“失之于右而夺之于左”,不堪忍受西方欺辱的弱者日本,由此得到了可以欺辱更弱他者的启发;二是日本通过与中国“公明正大之谈判”的手段达到了预期目的,提高了日本的国际地位,此种方法和姿态推而广之,对拟将进行的日本与欧美强国的修改条约谈判大有裨益。

日本征台的得手,对于社会上日益抬头的蔑视中国思潮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福泽谕吉则站在了引领这种思潮发展的最前线。他在《邮便报知新闻》社论《与亚细亚诸国之和战无关我荣辱之说》(1875年10月7日)中,是这样评估日本在亚洲的文明程度和地位的。我国的独立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寻找其根源,是因为我日本受亚洲诸国之轻蔑吗?是因为我学问不及他们吗?是我商贾劣于他们吗?是我兵力比他们弱、我富强不若他们吗?这些方面我们都毫不逊色于他们。我想我们日本要对亚细亚诸国寸步不让。那么,担心我国独立的,就不能不从别处寻找原因。即其原因不在亚细亚,而在欧罗巴!(《福泽谕吉全集》第20卷,第148页。)

也就是说,在福泽看来,日本与西洋诸国相比“还不能称为真正开化的独立国”。但是与同样处在半开化状态的亚洲诸国相比,无疑又是无出其右的佼佼者,无论学问、商贾、国家贫富、兵力强弱,均已“毫不逊色”。他眼中的朝鲜,不过“是亚洲中一个小野蛮国,其文明远不及日本。与之贸易而无利,与之通信无益,其学问不足取,其兵力不足惧,即便其来朝成为我之属国亦不足悦”。对朝鲜的轻蔑态度已经到了即使将其变成日本的属国“亦不足悦”的程度。那么,福泽对中国的态度如何呢?他承认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非朝鲜可比,同时又指出“支那帝国现在是欧美诸国人的田园”,因此“日本人蹂躏四百余州”的可能并非幻想,但是付诸行动时要注意欧美人不会“袖手旁观”,故“这也是永远之事,今后必须考虑”。(同上书,第149、150页。)可见,在他的内心深处,中国也在可图之列,只因国际关系复杂,应该谨慎对待、从长计议。

1875年,日本制造“江华岛事件”,翌年迫使朝鲜签订不平等的《日朝修好条规》;1882年,朝鲜发生“壬午兵变”,日本获得驻朝使馆警备权;1884年,日本策动朝鲜亲日派发动“甲申政变”,由此取得与中国同等的朝鲜半岛出兵权,朝鲜半岛进入中日两国直接军事对峙的状态。在此期间,福泽谕吉敌视中国的立场原来越明确,态度越来越强硬。

1882年壬午兵变发生后,福泽于8月2日发表题为《扼紧喉管》的“漫言”,文中称中国为“唐之豚尾国”,其对日本政府的建议是:若最终与支那开战,最紧要者是不顾一切直接扼其喉管。支那喉管何在?概无人不晓,其中心即在北京。昔日英法攻入支那时,也是借用俄罗斯人智慧扼紧了北京。日本人决不可忘此先例。效法前车之首尾而后车亦可进者也。”(《福泽谕吉全集》第八卷,岩波书店,1960年,第259-2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