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近代以来日本的中国观(第一卷·总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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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近代以前的中日关系及其“思想遗产”(4)

近代西方对日本的冲击始自“西学东渐”。日本的兰学家们通过日、荷通商窗口接触到西方文明,并在吸收、消化西方文明的过程中,逐步认识到中国、日本在科学技术乃至思想意识上落后于西方,仰慕中华的思想传统发生动摇。司马江汉(1747-1818)认为“支那及我日本无穷理(科学、哲学)之学”(司马江汉:《春波楼笔记》。见杉浦明平、别所兴一编《江户期的开明思想》,社会评论社,1990年,第16页。),渡边华山(1793-1841)指出重视教学和政治二道的西洋已“为唐山所不及”。(渡边华山:《慎机论》。见《日本的名著25渡边华山、高野长英》,中央公论社,1986年,第117页。)前野良泽(1723-1803)援用西方的天文地理学知识批判了儒家的宇宙观,认为由地、水、火、空四要素构成的西方“四元说”较之中国的“阴阳五行说”更能说明宇宙原理,即“夫地,乃太虚之一点也,其形为圆如玉,故称地球”(清水教好:《华夷思想与19世纪》。见子安宣邦等编:《江户的思想》7,鹈鹕社,1997年11月,第121页。),从而用西方的地圆说否定了中国的地方说。前野还指出:“佛教所及唯‘亚细亚’之内,不过世界十分之二,而儒教所及不过十分之一。余者大凡天主教,其蔓延遍及各大洲。”(前野良泽:《管蠹秘言》。见杉浦明平、别所兴一编《江户期的开明思想》,社会评论社,1990年,第42页。)以此强调世界文化多元并存,反对独尊儒术。佐久间象山注意到西方的科学技术优于东方,提出了“东洋道德,西洋艺术(技术)”的主张。(见《日本思想史大系55渡边华山、高野长英、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桥本左内》,岩波书店,1978年,第413页。)杉田玄白则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儒家宣扬的圣人之道,认为“道者,非支那圣人所立之处,天地之道也”。“腐儒庸医不知天地之大,稍闻东洋二三国之事,便以支那为万国之冠,又稍读其书,漫言夷狄之俗原无礼乐。夫以礼乐文物,分尊卑也。何国无尊卑,何国无礼乐?……即使衣冠文物可明尊卑之分,亦未必以支那为是,从风土则宜。”“夫地者一大球,万国布居于此。居之处皆中也,无国可为中土,支那亦东海一隅之小国也。”(杉田玄白:《狂医之言》。见《日本思想大系64洋学上》,岩波书店,1971年,第228-230页。)显然,杉田的用意不仅要否定传统的华夷论(中华文明中心论),而且要把儒学中树立的圣人以及圣人之道相对化。

德川中后期兴起的复古国学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竭力神化日本,贬低和排斥处于正统地位的儒学,对古来日本一贯仰慕的中华文明采取了一种轻蔑态度。以荷田春满、贺茂真渊、本居宣长、平田笃胤为代表的复古神道学者,通过对日本最古老的书籍《古事记》、《日本书纪》中有关神话的重释,刻意编构了一套独特的日本神学体系,其基本说教是:日本是天照大神(太阳神)缔造的神国,人种是天神所造的神孙,天照大神将天丛云剑、八尺琼曲玉、八咫镜三种神器委于其子孙天皇,使其万世一系统治天下。故日本既是“神国”,也是君权神授的“皇国”。不仅如此,日本因是“普照四海万国之天照大神出生之本国,故为万国原本大宗之御国,万事优于异国”(本居宣长语。见石川淳编《本居宣长全集》第8卷,筑摩书房,1972年,第311页。),而“日本天子实际上是统治四海万国之真天子”(平田笃胤语。见《新修平田笃胤全集》第6卷,名著出版,1977年。第543页。),进而为日本称霸世界、统治全人类制造根据。对此,本居宣长特别强调了天皇万世一系而中国王朝不断更替的差别,试图以此否定中国的正统性。他说:“皇祖天照大神所出之国,优于万国而著。……诸国无不受此大神之恩惠者。”“皇位随天地同在,早定于此。”(本居宣长:《直毘灵》。见《日本的名著21本居宣长》,中央公论社,1986年,第169页。)相比之下,中国并无定主,“人心不善,习俗淫乱,但夺国权,贱者亦可升为君。”故中国的所谓“圣人”,不过是“灭君、夺国之祸首”。(同上书,第170页。)本居宣称,日本是有“道”之国,而中国无“道”,儒家亦无“道”,并据此呼吁日本人不要沉迷于儒学,“欲习道者,须先将汉意、儒心洗净,坚守大和魂至为紧要。”(本居宣长:《宇比山踏》。见《日本的名著21本居宣长》,中央公论社,1986年,第35-36页。)本居的弟子、皇国史观鼻祖平田笃胤,不仅鼓吹日本是神国,而且要把日本变成取代中国的“中华”。他讥讽中国对周边民族“尝以戎狄、夷狄相称而鄙之如禽兽,然其全国皆为夷狄所夺。如斯大国之民,竟垂首敬待尝鄙之为北狄者为君”。(平田笃胤:《古道大意》。见《日本的名著24平田笃胤》,中央公论社,1988年,第152页。)平田认为,既然蛮族统治下的清王朝失去了“中华”的资格,那么有史以来从未遭受过异民族统治、天皇“万世一系”且继承了古来中华文明的日本,就有资格成为中华。幕末的吉田松阴则继承和发展了德川中后期出现的“海外雄飞论”,竭力鼓吹对外扩张。他在《幽囚录》中写道,日本的大害来自华盛顿和俄国,且世界上许多国家正在包围日本。为摆脱这种困境,日本应主动出击攻略他国。“日不升则昃,月不盈则缺,国不隆则衰。故善保国者,不徒毋失其所有,且应增其之所缺。今应急固武备,充实舰炮,开垦虾夷而封诸侯,乘隙夺取堪察加、鄂霍次克,晓谕硫球参觐、集会如内地诸侯。又责朝鲜纳贡如昔,北取满洲之地,南收台湾、吕宋诸岛,渐示进取之势。然后爱民养士,固守边境,则可谓善保国矣。”(吉田松阴:《幽囚录》。见《日本的名著31吉田松阴》,中央公论社,1989年,第227页。)自不待言,幕末的日本自顾不暇,侵略中国尚属无稽之谈,但“海外雄飞论”不仅为近代日本的大陆政策提供了思想基础,而且为日本对华观的逆转埋下了祸根。

上述史实表明,在晚期封建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变的二百余年里,中日关系具有如下特征和性质:

第一,政治上中日相互防范,没有建立邦交关系,两国的相互了解主要源于赴日往市的中国商人渠道。

第二,由于日本采取了严厉的指定开埠港口、限定贸易国对象及禁止国人出洋的锁国政策,中日民间往来基本局限在经贸、文化领域。即便如此,中日两国通过长崎窗口保持的民间交流,其重要作用不可低估。

第三,中日政治关系的疏离并未影响日本对“文化中国”的尊崇。德川幕府初期,出于加强内部统治的需要,以朱子学为代表的儒家文化臻于鼎盛。而在德川中后期,慕华意识受到来自儒学内部及兰学、国学的严峻挑战而趋于弱化,疑华、蔑华思潮增长,传统中国观的“裂变”已经开始。尽管如此,对日本来说,直到第一次鸦片战争满清王朝的那张“窗户纸”被捅破之前,中国依然是个庞然大物,是可敬且可畏的存在。

上述考察分析,业已揭开中日古代关系的朦胧面纱,展现在眼前的“庐山真面目”,是无法用“友好”、“对立”抑或其他定性词句一语概括的。

利益是国家间关系的本质,中日古代关系也不能脱离这一法则。古代日本经历了主动朝贡受封、主动朝贡请封、要求关系对等乃至自成一统断绝两国邦交的过程。换言之,为了实现学习和赶超中国的目标,古代日本在各个时期做出的不同选择,都是从维护和增进国家利益出发的。中国亦然。

一般说来,文明发展程度及实力对比是约束中日两国关系样式的基础,然而不可忽视的问题在于,两国及东亚地区形势的变化及统治者的政治判断,往往又决定了事物并非一定按照直线发展。在相互关系的选择上,中日两国统治者都有过“误判”,并在遭受挫折后进行了“纠错”。

历史是面多棱镜,强调一面而忽视其他侧面,结果只能是“盲人摸象”、不得要领。两千年的中日古代关系风云变幻、错综复杂,因此有关研究的意义,或许主要在于探明何种环境下双方如何应对,彼此的政策选择是推进还是倒退了两国关系,而不在于证明相互关系的主流是什么,因为那本来就是一部由“友好”、“和谐”或“平淡”、“对立”、“不愉快”等不同材料混同编就的历史,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沉下心来深入研究,实事求是地揭示历史真相,不只是为了洞察对手,也是为了审视自我。若此,必将对今后构筑长期稳定而健康的中日关系大有益助。

中日古代关系中屡涉朝鲜问题,历史上朝鲜半岛发挥的中日交流桥梁与安全屏障作用值得思鉴。因此,今后中日古代关系研究的视域,必然会朝着东亚国际关系的更大范畴深化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