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近代以来日本的中国观(第一卷·总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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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从质疑到蔑视(2)

第二,认为清朝的失败“不在外夷,而在内民”。他在《读筹海篇》(1855年5月4日)中写道:清魏默深筹海篇,议守、议战、议款,凿凿中款,使清尽用之,故足以制英寇而驭鲁拂矣。然吾独疑,此书之刻,在道光二十七年,曾未三四年,广西民变,扰及八省,祸延十年,遂至北京殆不守,其所底止,未可知也。则清之所宜为虑,不在外夷,而在内民也。何以默深无一言及于此乎?世之议守者,不过于筑坚墩、铸巨炮、调客兵;议战者,不能为其所宜为;议款者,徒逼于不得已,是皆默深之所深忧,而清乃为之,姑息以养夷谋、脧剥以竭民膏,未有不致内变外患者也。且默深之言曰:匪徒能号召数百二三千人者,其人皆偏俾将才,其属皆精兵,而文法吏目为乱民、为汉奸,不收以为用。然则广西之乱,默深其已知之矣。噫!民内也,夷外也。谋外而遗内者凶,治内而制外者吉,悲哉。(《吉田松阴全集》第2卷,岩波书店,1934年,第23-24页。)

第三,认为清朝“不知彼亦太甚矣”。他写道:“汉土之习,于外国之事,茫然不问,反以臆断之,自古如此。如源者,汉土人之翘楚也,而未能免其习也。”他主张“立国之体”要做到“我无有待于人。苟使人待于我,则敌仇亦可以为我用也。我有待于人,则同盟亦将来啮我也”(《读甲寅囒顿评判记》(1855年7月),《吉田松阴全集》第2卷,岩波书店,1934年,第30页。)。

第四,认为清朝是日本最好的借鉴。他在《清国咸丰乱记》“序文”(1855年)中写道:“吾之所宜以为则者,莫若清国。清国治平日久,宴安日甚,视豺狼如猫狗,视苍赤如土芥。道光一危,咸丰再乱,吾苟能反其道,则天下宁有危与乱哉?”在此稿的“例言四则”中也写道:“清国与我隔海相邻,土广民众,财富物阜。故其国之治乱,以至往往与我国有关。欧墨诸夷,荒陬不比我远者,昔天平宝字之时,唐土安禄山谋叛,天朝乃命筑紫,使严武备。古之朝廷率用心如斯,今人如何不察,读此记者,切勿忘此意。”(《吉田松阴全集》第2卷,岩波书店,1934年,第55、58页。)

第五,提出了日本如何应对西洋与邻国的“方策”。他在1854年的《幽囚录》中狂言:日不升则昃,月不盈则缺,国不隆则替。故善保国者,不徒毋失其所有,且应增其之所缺。今急修武备,舰略具,炮略足,则宜开垦虾夷,封建诸侯。乘隙夺取堪察加、鄂霍次克,谕硫球朝觐会同如内地诸侯,责朝鲜纳质奉贡如古盛时。北割满洲之地,南收台湾、吕宋诸岛,渐示进取之势。”(吉田松阴:《幽囚录》,《日本的名著31吉田松阴》,中央公论社,1989年,第227页。)

1855年,吉田又提出日本对外战略的根本原则,即“与俄、美讲和既定,决不可由我背约而失信于戎狄。然恪守章程,厚信义,其间蓄养国力,割占易取之朝鲜、满洲、支那,于交易中失之于俄国者偿之以鲜满土地”。(吉田常吉·藤田省三編:《日本思想大系54吉田松阴》,岩波书店,1978年,第193页。)其后,吉田又在多种场合重申了类似主张。1855年4月18日在《与来原良三书》中吐露:“天下之势,日趋陵夷,(中略)为今之计,和亲以制二虏,乘间富国强兵。垦虾夷、夺满洲、来朝鲜、并南地,然后拉米折欧,则事无不克矣。”(《吉田松阴全集》第2卷,岩波书店,1934年,第22页。)吉田是包括木户孝允、伊藤博文、山县有朋在内的诸多明治元勋的导师,其侵华“征亚”思想不仅流传于社会,而且对其后明治政府决策者的思想形成也产生了直接影响。

高岛秋帆(1798-1866)在《天保上书》中分析了中国失败的原因,指出英国“与唐国相比,土地颇为偏小,更与其争战极为不利。然却如斯大胆袭来,以至唐国大败,英方无一死亡,其趣全在平生所持之武备”。反过来,他“嘲笑唐国之炮术如同儿戏”。(高岛秋帆:《天保上书》。杉浦明平、别所兴一编《江户期的开明思想》,社会评论社,1990年,第172-173页。)

横井小楠(1809-1869)将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国失败的原因归结为政教风俗不如人,认为中国“乃亚细亚洲中一大邦,古往大圣相继勃兴,文物领先于万国,故将未开化之草昧外国分为九夷八蛮,施以怀柔之政。以降,主愚暗而失贤明,世代革命多,却自称中国华域,待外国为蛮夷与古无异”。然而“道光末年,鸦片之乱始为英国挫败,不得不立和亲之约。……彼屈大义而怖兵威,折良港沃土以偿违约之罪,极其屈辱,然朝廷仍优柔寡断,无惩戒反省之念”(横井小楠:《国是三论》。松浦玲编:《日本的名著30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中央公论社,1987年,第319-320页。)。

萨摩藩藩主岛津齐彬(1809-1858)对清朝的堕落甚为惊讶,认为英、法攻陷北京,清帝远逃,而后缔结城下之盟,“实乃甚不知耻也”。慨叹中国“已病入膏肓,难以疗治,殊至割地、乞和,则无药可救”(岛津齐彬:《齐彬公史料》。杉浦明平、别所兴一编:《江户期的开明思想》,社会评论社,1990年,第193页。)。

由此可见,两次鸦片战争后中国在日本的形象已经一落千丈。此间出现的中国殷鉴论,通过战争性质、中国失败的原因、对日本的借鉴、日本的对策等不同角度的分析和探讨,迈出了从根本上改变传统中国认识的第一步。

2.“千岁丸”上海行的实地感受

1853年,美国佩里舰队的“黑船来航”,惊醒了日本长达二百余年的“太平梦”。翌年,德川幕府签订《日美亲善条约》。1858年,幕府再与英美等列强签订不平等的《通商航海条约》(俗称“安政条约”),鸦片战争后日本所担心的殖民地危机已经降临。

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后,中国的殖民地危机进一步加深。中国现状如何引起了幕府的密切关注,因为中日两国同命相连,中国的现在或许就是日本的明天。1862—1867年,在以中国为鉴的呼声中,幕府四次组团实地考察中国,其中第一次派遣的“千岁丸”上海之行意义重大。1962年6月3日至7月1日,幕府派遣“御勘定”(主管财政经济的官员)根立助七郎率团考察了上海。考察团乘坐的“千岁丸”是英国为日本新造的三桅帆船,前桅悬挂英国国旗,中桅挂荷兰国旗,后桅挂日本的日章旗。一行51人中,8名为幕府官吏。这是德川幕府成立二百余年来日本人首次有组织地踏上中国国土。

幕府“千岁丸”上海之行的主要任务是考察,但是考察的内容相当广泛。高杉晋作在《游清五录》中记载的此行目的和意义是:“盖此行,幕府欲渡支那为贸易,宽永以前朱章船以来未尝有之事。官吏皆拙于商法,因使英人及兰人为其介,官吏惟观商法形势,为他日之谋而已。”又说:“我奉君命随从幕吏至支那上海港,且探索彼地之形势及北京之风说,如果我日本不速为攘夷之策,亦难料终将蹈支那之覆辙。”(田中彰校注《开国》,日本近代思想大系1,岩波书店,1991年,第269(冯著附录第439页)、226页。)长崎奉行(相当于市长)高桥美作守记录的出访背景则是:幕府官吏认为“本邦与唐国的关系是唇齿关系,通商不用说,双方能否实现通信(即邦交关系),也须通过某种方式调查一下他们官员的规章”。“近来唐国与英法两国发生战事,加上贼乱(指太平军起义)并起,国内一派衰乱,此种状况下能否开通信之端,关键是要向唐国官吏询问情况。”(《夷匪入港录一》,日本史籍协会丛书16,东京大学出版会,1967年重印本,第288—289页。)再就是了解五个通商口岸的租税状况等。由于当时日本和中国尚无邦交和通商关系,因此中国官方同意以荷兰为中介,委托荷兰领事居间安排考察。(《道台府应接书写》,收入《夷匪入港录一》,日本史籍协会丛书16,东京大学出版会,1967年重印本,第298页。)冯天瑜通过详密的研究,归纳出此次考察的26项要点,即:(1)中国的金银铜货币的种类;(2)其通用交易场所和兑换比率;(3)鸦片及烟草输入量;(4)耶稣教取缔情况及中国政府的态度;(5)西洋人雇用中国人到外国工作,中国政府如何处置;(6)西洋人墓地买卖及借贷关系;(7)西洋人纳中国女性为妾及所生子女,中国政府如何处置对待;(8)从上海到出海口的江水深浅标数;(9)西洋人在上海近郊狩猎,政府如何处置,是否取缔;(10)中国商人输入日本产的铜,需向政府支付的金额;(11)公用的驿站所能提供的人马数量;(12)国内的主要港口名称;(13)西洋军队担负国内警备,中国政府是否依赖于此;(14)运输所的银价与市中交易银价有差异的理由;(15)官秤与市中通用秤有差异的理由;(16)道台与各国领事之间交换文书的格式;(17)上海城内的户数和人口数;(18)是否向条约缔结国派遣使臣;(19)没有签订条约国家的人为了商务进入中国,对此中国有何具体规定;(20)关于在西洋人的租界里居住,有无规定;(21)对外国人租赁土地、卖土地有无规定;(22)除日本、朝鲜、琉球、香港以外,中国船是否还有发送地;(23)朝鲜、琉球对中国的朝贡关系;(24)西洋炮术的传习状况;(25)中国妇人从事的产业;(26)道台与西洋各国领事的交涉场所及翻译关系。(冯天瑜:《“千岁丸”上海行》,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1-42页。)由此可见,“千岁丸”上海行的目的,一是了解中国的政情民风,探讨两国邦交(“通信”)的可能性;二是考察经贸状况,探讨中日通商的可能性;三是考察租借地的实态和关税制度等,为日本处理居留地贸易的有关事务提供参考。

此次考察是以上海为中心展开的,内容包括了解周边地势、城市生活、社会状况、军事部署、租借地贸易等,还访问了地方官府和社会名流。对此,纳富介次郎的《上海杂记》、日比野辉宽的《赘路》和《没鼻笔语》、名仓予何人的《官船千岁丸海外日录》、松田屋半吉的《唐国渡海日记》、峰洁的《船中日录》和《清国上海见闻录》、高杉晋作的《游清五录》等,详细地记录了考察的经过,并发表了感想。

例如,上海的繁华令人感叹。千岁丸驶入上海港后,但见“吴淞至上海计英里十五六里云。港内者商舶军舰,大小辐辏,帆樯之多不知几千万云。就中英船最多,但支那船之多本不待言。右岸,西洋诸国之商船栉比,极为壮观,实为支那诸港中第一繁华之所,比之传闻犹有过之。同舟诸士中有两人曾于前年赴美利坚,据其所云,比之美利坚之华盛顿、纽约,其繁华犹远胜之”(名仓予何人:《海外日录》(1862年5月初六日),冯著附录,第417页。)。

再如,两国的风俗习惯多有不同,“唐船不断地靠近我船,指着我们的头笑得前仰后合。我则看着他们头上垂着数尺长的尾巴而捧腹大笑,双方互笑对方愚蠢之举。”“实际上这都是风俗所至,很难说出谁笑得对。”(日比野辉宽:《赘肬录》,冯著附录,第339—340页。)

与此同时,他们也敏锐地发现了这些表面现象背后的中国存在的问题和危机。例如,上海繁华,但普通的市民生活区交通和卫生状况极差;上海富有,但财富为洋人所持,中国百姓的贫穷自不待言,官府也捉襟见肘。峰洁在《清国上海见闻录》写道:“一日,见吴熙(位三品,任布政使司之职,兼兵备道)带很多兵卒到荷兰领事处所,戟似钉子所做,柄是未刨光的苏木,弯弯曲曲。几根破开的竹子支撑的旧布面搭起了盖伞,士兵戴的是竹笼子上糊纸的帽子,其状宛如狐狸行装。官府之穷由此可见。”“到上海兵营见其兵卒,士兵敝衣、垢面、徒跣、露头、无刀。皆如乞食,未见一人有勇者,如此我一人可敌其五人。若率一万骑兵而征之,可纵横清国。”其蔑视中国的心态已溢于言表。(纳富介次郎:《上海杂记》,冯著附录,第3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