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史海寻踪:戴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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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史学之舟(3)

1954年,胡绳在《历史研究》创刊号上发表《中国近代历史的分期问题》一文,主张以阶级斗争的表现作为划分时期的标志,提出把近代史划分为太平天国革命运动、义和团运动和辛亥革命三大革命运动高潮,三次革命高潮构成中国近代历史演进的基本线索。这是建国以来正规地展开近代史研究的发轫,之后相继有孙守任、金冲及、范文澜、李新、荣孟源等学者撰文并参加了讨论。这场讨论持续三年之久,对中国近代历史的发展和特点作了整体性、宏观性的思考和争辩,有力地推动了近代史研究的深入。

这场争论也促使戴逸对近代史进行全面的思考。由于繁重的教学工作,戴逸在这几年里没有写过一篇论文。但几年的教学实践使他对近代史的全过程了如指掌,形成了深入而系统的看法,产生了一些新观点,这使他萌生了编写中国近代史的想法。这个想法得到了不少学者的认同及鼓励。人民出版社的编辑恰好也正在组这方面的书稿,闻讯后立即向戴逸约稿。欣然接下书稿的写作后,接下来便是整理讲课讲义。虽然戴逸对近代史的框架及内容有相当的把握,但授课和学术写作完全是两个概念,相距甚远。比如,写作需要明晰课堂上一些模糊未定的概念,并且取得严谨的论证;写作需要充实课堂上简略的历史过程及细节;写作需要补充、查明、考订课堂上未运用的大量史料;写作需要规范课堂上不甚规范的语言……凡此种种,都需要长时间的读书、研究和思考。写作的灵感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感悟,日久便擦出火花,点燃使命感的进程,《中国抗战史演义》如是,《中国近代史稿》亦如是。从1956年起的两年时间里,戴逸教学之余开始写作《中国近代史稿》。写作犹如拔河,靠的是耐心和执著,戴逸利用一切时间扑在上面,开夜车甚至通宵达旦是家常便饭。在写作过程中,戴逸灵感泉涌,原计划的写作大纲被大大扩展。太平天国运动这一在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农民战争,引起了戴逸的关注和兴趣。他想运用马克思主义这把手术刀,来解析这场史无前例的农民战争,弄清楚它所经历的一系列错综复杂的过程,找出它所面临的问题和最终失败的原因。戴逸很感谢给胡华当助手的时光,那几年对中国革命史的研究心得正好派上用场。与太平天国运动相距不过几十年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民革命,经历了北伐战争、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全国解放战争等四个历史阶段。

《中国近代史稿》(第一卷)1958年版封面透过历史的迷雾,可以发现这两场农民革命之间有着明显的联系和类似,但其外在、内容、结局等又大相径庭,戴逸深深体会到历史发展的连续性、相似性和多样性。

戴逸深感历史与现实犹如时空交错,追根寻源会促进理解,他感慨对现实知道得越多,对历史的理解就会越深。当写完太平天国运动这一浓墨重彩的篇章时,已近40万字,也只有全书的四分之一内容,因此考虑推出多卷本。

1958年,《中国近代史稿》第一卷由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这是年仅32岁的戴逸的首部代表作,叙述了两次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运动。这部专著以观点鲜明、分析深入、态度严谨,在中国史学界脱颖而出,得到范文澜、翦伯赞、尚钺、吴晗、邓拓等史学前辈的认同与赏识,也一举奠定了戴逸青年史学家的地位。这一年,戴逸担任人民大学老校长吴玉章的学术秘书。吴老当时已年届80,但仍扑在工作上,同时又担任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主任、中央社会主义学院院长等职务。年轻的戴逸能在前辈身边工作,正是学习的好机会,他非常珍惜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吴老经常告诫年轻人,首先要树雄心,立大志;其次要度衡量力,决心为国家、人民作一个有用的人才;为此就要选择一个奋斗的目标来努力学习和实践。吴老自认为并无过人的特长,只是忠诚老实,不自欺欺人,想做一个“以身作则”来教育人的平常人。正是前辈们这种高风亮节的风范,使年轻的戴逸深受鼓舞,在学术道路上有一个非常高的自我衡量标准。诚如吴老所说:“人生在世,事业为重。一息尚存,绝不松劲。东风得势,时代更新。趁此时机,奋勇前进。”吴玉章:《自励诗》(二首其一),《吴玉章诗选》,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3页。

在兼任吴老学术秘书的两年内,戴逸协助吴玉章校长完成了部分回忆录——《五四运动到北伐战争》。在一段时期内,每周抽一个晚上,吴老口述革命经历,戴逸进行同期记录。当时还没有录音机,当然只能用笔记录。吴老的经历极其生动感人,他的记忆力很好,人名、地名、时间、事件都记得准确而清楚,叙述有条理,分析深入,语言生动。无数个夜晚,时间的脚步往前挪动,历史的影像迎面扑来,听着吴老缓慢而动情的叙述,戴逸如同身历其境,只有钢笔在记录本上刷刷作响,记下吴老感人至深、且有教育意义的一生。戴逸曾经感叹:“吴老的一生永远在时代的前头,引领大众,坚定勇敢地前进。”

作为学术新秀,戴逸又挑起了人民大学中国历史教研室的行政重担,工作非常繁忙。1959年,戴逸受历史学家吴晗之邀,担任《中国历史小丛书》编委会的委员。这是一套趣味与品位兼具的普及读物,体裁多样、内容宏富、篇什短小、文字通俗,比较全面地展示了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以提高全民文化素养和陶冶审美情趣为旨意,成为风行的畅销读物。1960年,北京市历史学会成立,吴晗是北京市副市长兼北京市历史学会会长,戴逸又任常务理事兼中国近代史专业组的组长,工作更加忙碌了。

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各种运动非常频繁,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斗争一波接着一波,它直接影响到高等院校的师生。尤其是1957年的反右斗争,人民大学很多教师和青年学生一夜间都被划成右派,令人噤若寒蝉,思想之弦紧绷。当时,人民大学又开展批判尚钺学术观点的运动,这位主张治史要有光明磊落﹑实事求是的史德的史学家,瞬间被唾沫淹没,但仍保有一份实事求是的真性情。

担负着繁重的行政及社会事务的戴逸,深陷如此众多的运动之漩涡,但他从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对众多的批判运动心中不解和怀疑。当然,他也无力抵制和反对整人的“运动”。戴逸人品高尚,为人宽厚,又有很深的学识修养,为全校师生所敬重,被推选为1959年全国群英会代表,以后又多次出席先进工作者会议,1986年获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称号和人民教师奖章,同时又两次连续当选全国史学会的会长。繁重的教学工作、行政工作及社会工作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只有见缝插针地进行《中国近代史稿》第二卷的漫长写作。第二卷的重点是洋务运动,时间跨度大,史料庞杂,问题也更加错综复杂。做学问意味着坐冷板凳,需要大块时间,但是接二连三的运动,数不清的会议,白天黑夜地进行批判和自我批判,乃至中国历史教研室全体去山西五台进行长达一年之久的四清运动,都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戴逸仍坚持阅读、摘抄、思考、写作,即便遇到一些难题徘徊不前,迟迟不能落笔,最终还是苦思冥想地攻克了难关。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1964年,戴逸终于完成了第二卷的写作,40多万字的书稿厚厚地叠堆在书桌上,散发着安静的力量。当时,“左”倾之风刮遍全国,上海学者姜铎和黄逸峰因写洋务运动的文章而遭受批判。而第二卷主要的篇幅正好是洋务运动,考虑到如果出版的话可能会引起政治风波,因此戴逸没有把书稿交给出版社正式出版,而是印了一份油印本以作纪念。戴逸想的更多的是接下来第三卷的写作,照例是披荆斩棘,一路下来写到戊戌变法,风云际会于笔尖,这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