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够“从容”的!冯太平懊恼地暗想。“谁?”两名巡逻的郎卫喝问着冲了过来。冯太平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啊,是……是陛下?”那两名郎卫目瞪口呆。冯太平道:“我……咳,朕要去长门宫,带路!”两名郎官先是一愣,随即应道:“是,陛下!”
“……“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肠。“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
“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眇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諐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茝香。“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琴声戛然而止。陈皇后抬起头来,注视着宫门口的那个人。“你终于来了?”陈皇后淡淡地道。冯太平震惊了。
眼前这女人,明眸皓齿,蛾眉如画,美艳不可方物,一身锦绣灿烂的襦裙,黄金步摇一爵九华,眼中却一副漫不经心的疏淡样子,和那些故作矜持实则炫耀的贵妇不同,那是真正自幼在富贵中长大、见惯了财富如山才能养成的淡然。
冯太平被这美妇人的艳光逼到一时不敢直视,垂下眼睑道:“你……你琴弹得真好。”
“这要感谢你。”陈皇后抱起案上瑶琴,道,“我自幼喜欢音律,做了皇后荒废了。现在待在这长门宫,长夜无聊,反倒有空重拾旧技。”
冯太平道:“陈皇后……”
陈皇后本已站起来向内室走去,忽地回头:“你叫我什么?”叫她什么?叫错了吗?总不能叫她废后吧?以前皇帝叫她什么?冯太平心念急转,想起窦太主的话,尝试着道:“阿……阿娇。”陈皇后面色微微缓和,继续向前走去,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忘了。”冯太平快步跟上道:“我想问你一些事。”进入内室,陈皇后放好瑶琴,掀开熏炉炉盖,拨弄了一下炉中香料,道:“问什么?”
问什么?冯太平犹豫了。你有没有用巫术把皇帝弄走?
真的是她干的吗?万一不是,自己这么问,岂非多出无数是非?一股淡淡的清香渐渐弥漫了内室,冯太平的心也随之放松下来。也许自己来得太莽撞了?或者,问问她七年前那件事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别的什么人嫁祸给她?如果能查出来……“如果你想问七年前的事,”陈皇后拿起一只玉壶,两只耳杯,向冯太平走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不后悔。”冯太平道:“为……为什么?”
“为什么?”陈皇后放下耳杯,道,“为了让你再也不离开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当然,我没想到,为了两枚雀脑,你关了我七年……”“雀脑?”冯太平奇道,“你说什么……雀脑?”陈皇后提起玉壶,在两只耳杯中各注入了一些带着浓浓的桂花香气的浆水。“雀主相思,楚服说,丙寅日把这和着酒给自己的男人服下,便可日思夜念,永不分离。可惜,那天的酒太淡,你又不喜欢雀脑的味道。罢了,今天这不是酒,只是普通的桂浆,我自己做的,喝一杯吧。”
冯太平闻到那扑鼻的芬芳,咽了口口水,摇摇头道:“我不渴。”陈皇后端起耳杯小啜了一口,微笑道:“其实我想了七年才明白,相思不相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害怕爱我。所以,就算给你服了雀脑也没用,也许更糟,你会杀了我以免后患。”
冯太平觉得脑子里有点晕,道:“什么?我……我为什么会杀了你?”
陈皇后又轻啜了一小口,道:“现在还装什么呢?先帝和太皇太后都不喜欢你,你是我母亲出力才得以立为太子的。这是一桩交易,你当皇帝,我当皇后。外弟,你真的很聪明,那时你那么小,就会用一句‘当作金屋以贮之’,让我母亲彻底放心。你也很小心,直到太皇太后去世,我母亲没有任何力量追回她给你的帮助,你才开始展现出真实的一面,把一个又一个女人带进宫。我那时真是愚蠢啊,大冷的天跳进太液池,居然想用死来换取你的哪怕一丝怜悯,结果只是换来了你的疏远和厌恶。当然,我现在明白了,你不是不爱我,而是根本不敢爱我——你怕爱上我便会被我母亲所掌控。你的不信任,把我一次次推向母家求援,而这又反过来证实了你对我的猜忌。其实,你想过没有,我是我,我的家族是我的家族,你为什么认定我必然会为了我母亲而危害你的江山呢?我母亲生了我,可是我也可以成为你的孩子的母亲啊。”
她在说什么?冯太平觉得脑子更晕了。哦,从白天的情形看,窦太主大概过去是挺嚣张的,难怪皇帝讨厌她女儿……可是这女子这么美,也挺讲道理的,不像杀人放火的人……“……我曾经想杀了卫子夫,”陈皇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步摇上的黄金翡翠闪烁得冯太平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我以为是她夺走了我的一切。可是当我看到她本人,看到她那不算出众的容貌时,我才明白,她只是一枚棋子,一枚你用来羞辱我的棋子。所以我不再怨恨她,我只怨恨自己还没有足够好,能让你放下戒心,真正进入我,了解我……”
冯太平觉得自己身上有点燥热,同时眼皮却越来越沉,要命!怎么这个时候想睡觉了?不行!不能睡着,他还有很重要的事问这位陈皇后。怎么回事……桂浆……那桂浆……不对,自己并没有喝那桂浆啊……“陛下为什么不肯饮这桂浆呢?”陈皇后放下耳杯,叹道,“熏香中的‘长相思’,只有这桂浆能解。如果你能哪怕信任我这一回,那么今天你也不会失去对一切的控制。”
“什么?!”“不,不能睡着,会出事的……别过来……别……”
“彻,你总是不肯信任我,到现在也是这样。”陈皇后轻轻勾起冯太平的下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得你这双坚毅而又猜忌的眼睛,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哦,不对,你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怎么变得温和了?因为你现在已经得到了一切,没什么可担心了吗?好吧,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金光灿烂的连枝灯被逐一吹熄,冯太平想伸出手去阻止,却一个指头也动不了。同时又浑身燥热,仿佛置身火炉般要燃烧起来……太闷热了……一只手轻轻解开他的带钩……凉风拂过身体,稍微减缓了那难耐的闷热……不!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这是一个奇怪的梦……他怎么会在这里呢……廷尉府的大牢又黑又冷……槐里的草棚开始漏水……颠三倒四的梦……快醒过来!快……会出大事的……雀脑有什么好吃的?那么小,肚子都填不饱……还是长陵的胙肉最香……嗯,不是,最香的是另一种……柔软,祥和,温润……从黑暗中醒来,冯太平慢慢地穿上衣服,巨大的恐惧渐渐随着衣服裹住了他的身体。
“你害怕了?”旁边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害怕还敢干这事?”冯太平在褥上摸索着玉带,摸到了一片黏湿,随之闻到了一丝血腥气。“你有刑伤,”陈皇后背对着她,正在逐一重新点起连枝灯,“谁让你假冒他的?”冯太平一边发抖一边围上玉带:“我……我不是故意的……陛下失踪了,为防人心大乱,张廷尉让我假扮陛下……”金色的连枝灯又开始摇曳生光,陈皇后注视着灯光,道:“在哪里失踪的?几天了?”
冯太平道:“寿……寿宫,三天了。”陈皇后浑身一震,叹息道:“这是他的致命伤,谁都不信任,却相信鬼神必然会给他带来好运。”冯太平不敢接口。
陈皇后怔怔地看着灯火,过一会儿,道:“算了,你走吧,在我想杀你之前。”冯太平手忙脚乱地抓起地上的冠履,仓皇地向门外逃去,途中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角,又差点绊了一跤。
“我只是……有点失望,”陈皇后的声音在他身后越来越低,“我原以为,等了那么久,他终于……”
“你去了哪里?!”张汤眼里要喷出火来,“真当自己是皇帝了?宫里是你能乱逛的?”
第一次,冯太平不敢抬头看张汤的表情。“我……我想遗矢,”冯太平低着头吞吞吐吐地道,“这么多人看着,我……我没法……我已经憋了三天了……回来时又找不着道,这里地方太大……”
“滚回去躺着!淮南王来探疾了!”张汤吼道,“这次你要敢乱说乱动,我宰了你!”
如果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大概现在就会宰了我。冯太平想。
淮南王只带了一名随从,显然是得知消息后匆忙进宫的。但和过去一样,紫衣高冠,清雅温文,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听闻陛下染病,臣不胜忧虑。”淮南王行过礼后,坐下道,“前几日陛下还与臣畅谈古今,纵论仙凡,怎么忽然就一病不起了?臣手下有一些精通岐黄的门客,要不要试试让他们为陛下诊治……”
冯太平压根没有听淮南王的话,只躲在被窝里,努力将一只手伸进身后,悄悄摸索着那些旧伤。
张汤道:“大王不必过于忧虑,太医已经看过了,陛下病得不重,只需静养数日便可康复。不过陛下目前嗓子有些不适,望大王体察。”
“哦,原来如此,”淮南王点点头道,“那老臣就放心了。陛下,上回您向臣垂询之事,可还记得吗?”
冯太平一皱眉。没有一处旧伤绽裂,奇怪,那血渍是怎么回事?淮南王道:“陛下问臣,黄帝飞升之事,可有何佐证?老臣回去后仔细想了想,现在终于可以回复陛下了。臣以为,三皇五帝的传承,即是明证。三皇者,伏羲氏、神农氏、女娲氏,出自不同氏族,互不统属,而自黄帝以下,五帝皆出一脉,颛顼、帝喾、唐尧、虞舜皆是黄帝子孙。陛下请想,上古并无宗法制度,所谓禅让,皆凭民望。是什么力量使当时的民众不约而同选择同一个氏族的人为首领呢?如果黄帝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升,那便很容易解释了——正是白日飞升的惊人之举,让当时的民众对轩辕氏产生了巨大的敬意,以至惠及黄帝子孙,在没有任何强迫的力量下,自愿世世代代推举他们为帝……”
“啊!”冯太平惊呼一声。张汤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目中怒意隐现。淮南王微笑道:“陛下,臣的回答可能令陛下满意?”满意?简直太满意了!他不但睡了皇帝的女人,而且那女人还是……“嗯……很好……”冯太平昏昏沉沉地道,“咳,皇叔,那个,那个黄帝,有没有妻子?”
淮南王道:“自然有。黄帝正妻嫘祖,有子二十五人,得姓十二。陛下何故有此问?”
冯太平道:“嗯……人最亲近的无非妻、子,你说黄帝会飞升,怎么不带他的妻子一起上去?”
淮南王一怔,道:“这……陛下所言甚是,臣虑不及此。或者黄帝妻子皆非修道之人,以致无福与共吧。不过飞升之事,当非杜撰,否则,桥山陵何故徒以衣冠下葬呢?难道说黄帝一生功业赫赫,最终竟落得尸骨无存吗?”
管他尸骨存不存,我反正肯定是性命无存了。冯太平心想,口中道:“哦,谢皇叔赐教。”一抬眼间,瞥见张汤的表情,冯太平打了个寒战。
隔着帷帐,淮南王也注意到了那一下战栗,关心地道:“陛下,还是让臣的从人为陛下诊个脉吧。臣这次带来的这位门客,祖上颇精医道,或可有助益于陛下。”
冯太平看了眼那淮南王的随从,道:“好,那就多谢皇叔了。”说罢将手伸出帷帐。淮南王的随从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冠进贤冠,着一袭白袍,颈间系一领青缣,相貌清秀,举止沉稳,只是眼中幽深清冷,全无这个年纪应有的朝气。冯太平透过帷帐看着这人,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白衣青年走近帷帐,行礼过后,跪坐于旁,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冯太平脉上。冯太平把目光转到白衣青年的手上。“恭喜陛下,”片刻后,白衣青年收回手指,道,“圣体不日即可痊愈。”
淮南王和他的随从走了。张汤注视着帷帐,道:“安世,给我拿根马鞭进来。”张安世道:“是。”
“喂、喂,你怎么动不动就打人?”冯太平的脸变色了,“这次你真的是冤枉我了。这个淮南王有问题!陛下很可能在他手上!”
张安世走了进来,将一支马鞭交到张汤手里,同情地看了冯太平一眼。“出去,把门关上。”张汤将马鞭卷在手里,向冯太平走去,道,“我说的话你都当放屁是不是?”
冯太平见势不妙,抱着头一边退一边道:“别……等等,你……你敢打我就喊了……”
张汤冷笑道:“别逼我把你嘴堵上!”
冯太平绕着一根柱子躲着道:“廷尉、廷尉,你先听我说完,淮南王真的有问题!你去查那个门客——他是钳徒!”
张汤心中一动,道:“你怎么知道?”
冯太平道:“天还没冷到这种程度,他脖子里围那玩意儿干什么?我在民间和一些刑徒混过,做过钳徒的人,颈项会被铁钳磨伤。那些后来混得好的,为了掩盖旧伤,常常这样一年四季围个累赘。他的手也怪,又冷又硬,像死尸一样,会不会是哪个墓里出来的妖物?还有……还有……”
张汤道:“还有什么?”
冯太平道:“还有,你自己说的,谁来探视,谁就有嫌疑。”张汤道道:“那为什么不是废后?”
冯太平道:“因为……”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皇帝失踪了,还……冯太平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做,”陈皇后的声音冷冷地道,“如果我想做,早在十年前就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