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只要在这大地之上,飞升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没有人能使大地消失。但是,再光滑的碗,也会有肉眼看不到的细微凹凸,豆子也许站不住,但一条蛞蝓却可以轻松地爬上爬下。仙丹的功能,就是增加人这个“豆子”的黏附力,使之能在“碗壁”的任何一个地方停留。
一个服用了仙丹的人,便具有了黏附一切空间纹理的本能,就像蛞蝓、守宫能附着在看似平滑的墙壁上。如果那“纹理”足够大,大到形成褶皱,甚至是深沟峡谷,他便能钻进去,甚至带上外界的凡人隐身其中。只有某些特殊节律的震动,才能将这些“空间蛞蝓”从“碗壁”上震出来。
古往今来,总有那么一些人,说自己遇过神仙、到过仙境。他们从那“仙境”回来后,却再也无法带人找到原来的地方。
如果“空间褶皱”这么容易被进出,还要丹药干什么呢?当然,如果人们知道服用丹药的结果,可能就不会在意那点蛞蝓般的异能了。对空间纹理的极度敏感,不仅带来了任意飞升的自由,也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后果。
比如,飞升者的视觉、触觉、味觉都发生了变异,他们看到的世界,再也不是原来的模样,到处是斑驳凹凸、重影暗沟,他们再也无法欣赏如画般的高山幽谷,再也无法享受女人光滑柔软的肌肤,再也无法品味香甜可口的美食……而更可怕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服药者的身体会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硬,就像当初的蚩尤一族,有着铜铁般坚硬的肌肤,只能以同样坚硬的沙石为食。
并且,这种过程是无法逆转的,一旦开始,便意味着以全身硬化告终。在没有任何外力阻挠的情况下,硬化会一直发展下去:从外而内、由四肢到心脏,直到全身肢体无法动弹,化为一块冷冰冰的毫无生命迹象的岩石……这就是成仙得道者很少为外人所知的原因——他们生命的最后阶段太危险,也太脆弱了。如果让敌人知道,等于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所以,大多数服食过“仙丹”的人,最终往往选择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结束自己的生命。
黄石公弃履于桥下,当张良拾起双履,跪在他面前帮他穿上,他才确定这是一个可靠的孺子。他告诉了张良一切。
张良本来不想服药,他凭自己的智慧也可以获得足够多的东西,然而,当他看到了高祖要杀尽功臣的决心,为了避祸,只能服下这注定带来不幸的“仙药”。
张良智慧卓越,心地纯良。他本是韩国人,效忠的是韩王,可是在乱世中,他最终选择了高祖。高祖外表放诞粗野,却能听懂他的每一句话,无条件地听从他的每一个建议——也许,高祖不是真正的粗俗,只是为了迎合那些人数最多而又思维简单的庸众,才伪装成和他们是一类人。他是枭雄。
张良辅佐汉王,却因此给自己的故主韩王带来了灾难——项羽为了报复,杀了韩王。
张良认为自己是有罪的,他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既然已经以如此高昂的代价选择了汉王,便只能竭尽全力辅佐汉王建立起一个完美的朝代,才不负这份沉重的血债。哪怕后来许多事情都变了,哪怕高祖不再是原来那个汉王……他也无法回头了。他已经负了一个君主,如果再负第二个,那么他的一生将全无意义。
张良不想让自己的子孙饮下那杯“成仙”的苦酒,更不想让他们用那异能威胁他苦心辅佐建立起来的国家,所以,他最终将那黄石带进了自己的坟墓。
张良死后,朝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终于有一天,有人破坟而入,想要将他的尸体拎出来羞辱,张良的儿子赶到时,只见到满地黄石,父亲的遗体已踪影全无,于是愤怒地提剑向盗墓贼砍去……逮捕、判刑、关押……一代人杰的墓地,从此败落在荒郊野外,再也无人问津。
直到很多年后,他的一个后人被一位皇族所救,才得以回来祭拜先人,重修墓室。
在整理的过程中,一块像是人的拳头状的石块掉落在地上打碎,里面现出了一份帛书。
张良是一个知恩图报、虽死不悔的人,他的后人也是如此。现在已无法衡量,张良的遗书,到底是福是祸。他留下了极度危险的丹方,又严令子孙不得威胁汉帝的生命……谁知道呢?也许他不想让这可怕的事物再流传下去,所以当初才默默地带进坟墓;也许他对那源自远古的传奇充满敬意,不忍在自己手中中绝,所以才写下了一切;也许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毕竟他那么聪明,曾经精准地预测过无数次战事……张汤、汲黯、殷宏三人陷入了沉默。许久,张汤忽然站起,抓起那块帛书,走到火盆边上。“你……”汲黯道,“你想干什么?”
张汤道:“留着干什么?若是给陛下看到,动了心非要炼这‘仙丹’,便是国之大难。若是落到别人手中,难道再来一次寿宫之祸?”“可……”汲黯欲言又止。殷宏沉思了一会儿,道:“我赞成!”张汤道:“右内史?”汲黯看着那帛书,想了很久,一咬牙,道:“好吧……”
张汤手一松,帛书轻轻地覆盖在通红的炭火上,一缕青烟升起,帛书渐渐变得焦黑,终于化为灰烬。
“砰”的一声,密室的门被撞开。“父亲,不好了!”张安世气喘吁吁地道,“陛下又不见了!”
长安城外,两匹骏马拉着一辆精致结实的辎车向东疾驰而去,车中坐着一男一女。
那女人叹道:“想不到,你竟然真的做到了!”那男人笑了笑道:“出来前他晕过去了,我跟他换了身衣服。”那女人“啊”的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你扮得真像,我还以为真的是他,你下旨给他疗伤时我还有些诧异——那不是他一贯的做法。”
男人想了想,脸上忽然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气。女人好奇道:“你想到什么事这么好笑?”男人道:“我在想他大叫大嚷自己才是真的,然后张汤怒气冲冲剥光他衣服验伤的情景。”
女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毕,又摇摇头,道:“其实你有这份聪明,这次又舍掉半条命救他,如果不是为了我,也许高官厚禄都有了。”
“高官厚禄?”男人摇摇头,道,“得了吧,我看不出当官有什么好处。”
女人一笑,道:“好处?你总知道卫大将军吧?当朝第一高官,三子封侯,富贵震动天下,何等风光。”
男人淡淡地道:“我在廷尉府蹲的那间监室,听里面几个老狱吏说,很久以前也关过一个大将军。”
女人一怔,半晌,才道:“我朝到现在,一共才封过两个大将军。”“是吗?”男人漫不经心地道,“他们说,那个大将军,跟皇帝下棋老是赢,皇帝问他:你看我能带多少兵?那大将军说:大概能带十万。皇帝又问:那你能带多少呢?大将军说:多多益善。皇帝就把棋子一扔,说:好,那我送你去一个地方,看你还怎么赢我!然后就让人把他关到这监狱里来,脚上戴了几十斤重的铁镣。那大将军在里面无法动弹,只能在地上画个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后来出去的时候脚已经不能走了,是被抬出去的,却还笑嘻嘻地看着远处未央宫的方向说:‘陛下,我下了一局好棋,你知道吗?’每个人都说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