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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雪国(1)

直至腊月刚开始的时候,温度计上呈现的都还是暖冬的迹象。春节和奥运都不远了,中国人从未如此忙碌而期盼。

一月中旬起,天气突变,罕见的冰雪不断堆积到南中国的大片土地上,而且没有消融的迹象。1月27日,在武汉市友谊大道徐东路附近,一个中石化的加油站,斜拉式的钢索终于不堪负荷,比篮球场还要大一些的顶棚轰然垮塌。没有人把它当作新闻,在此前后的一个月里,被压垮的房屋超过20万间。仅徐东路附近,27日当天就有两个加油站的顶棚坍塌。冰雪的持续侵袭下,在喘息中渐渐不支的,又何止房屋的梁柱,整个南中国都亮起红灯。

一.广场

再过十几天就是春节了,东莞市大朗镇一家毛织厂拥挤的女工宿舍里,人们唧唧喳喳地说笑着,虽然很晚收工,身心疲惫,但还是难以掩饰即将回家的兴奋。44岁的赵宝琴仔细地收拾着行李,总担心遗漏什么——与多数工友不同,过完年,她不会再回来了。女儿雪莉夏天就要大学毕业了,这个家庭快熬出头了。

赵宝琴又拿出车票看看,没记错,1月27日20点45分。她无法预见的是,这张火车票将引领她接近的,不是遥远的甘肃老家,而是一个家庭巨大的悲剧。

在长江中下游流域,冰雪覆盖了纵横交错的轨道,人民铁路粗重的喘息声渐渐代替了列车轮子的铿锵之音。

1月25日,从广州开出一列K326/27次列车,它抵达终点站温州时,晚点整整3天3夜,而且遍体鳞伤。56块双层中空玻璃被砸,餐车里,冰箱被丢弃,炉具被捣毁,桌椅被掀翻。按列车长陈小雄的说法,直接损失达50多万。

只要能上车,红了眼的乘客们不择手段。冰雪中,列车走走停停,乘客的焦急与暴躁不断升温。那可怜的十多节车厢,成了随时都会被引爆的巨型火药桶。

那批前往温州的人们不该有什么不满,比起赵宝琴这样的乘客,他们已经足够好运气了。

1月27日,正是武汉友谊大道上的加油站接连坍塌的日子,南中国和西北地区的东部纷纷告急,灾情以湖北、湖南、江西、安徽、广西、贵州等地尤甚。

奥运筹备也受到轻微波及。

中国赛艇队在1月26日由云南转往浙江千岛湖备战,但训练船只的运输受阻于湖南,运动员被迫进行了几天陆上训练。受大雪影响,俞卫民、宋晓丽和岳敏3位女足队员一度滞留在南京和武汉机场,没法按时向国家队报到。

1月31日原本是奥运会开、闭幕式门票购票人提交照片和身份信息的截止时间,当日,北京奥运票务中心宣布,将截止日期推至2月22日,以照顾那些因雪灾滞留路上的预订者。

大雪使高速公路瘫痪,冻雨令电力设施损毁,紧接着,铁路告急,能源告急,生活物质告急。现代社会的脆弱瞬间凸现,灾难像多米诺骨牌一般,迅速向下一个相关链条传导。

京广南段等铁路动脉瘫痪,广州火车站广场塞进了20余万人,混乱和拥挤程度超过政治风潮中的那个北京的广场,这片原本就以混乱闻名的区域,成了地球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而京珠南段等高速公路,则成为地球上最壮观的停车场。

每年的春节前后,中国都是“在路上”的状态,几亿人往返奔波,形成地球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移。2008年年初,大迁徙遭遇大麻烦。

赵宝琴和几个同乡听说了铁路上的麻烦,但他们还是包了一辆私家金杯车,每人50元,赶到了广州。走到离火车站还有几百米的地方,就再也走不动了。前面全是密不透风的人墙,她甚至连广州火车站的轮廓都看不见。

20点45分临近了,20点45分过了,赵宝琴依旧在人海的边缘。幸好此前听说了好消息——持1月25日至2月6日之间车票,随便坐哪趟列车回家都可以——否则,赵宝琴可能早急得疯掉了。

1月30日,电台DJ陈晓琳开着红色富康车,无意中跟着值勤警车开进了火车站南广场的人海。

须臾之间,一浪人潮涌过来,人与包裹像流沙一样堆在红色富康车周围。真是流沙也还好,可怕的是这“流沙”还有眼神,齐唰刷地俯视下来,陈晓琳从里面读出的,是绝望,无助,冷漠。她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发现车窗留了一条缝,赶紧神经质地关死。

“我绝对相信,这个时候,但凡有人起哄,这些像马蜂一样扒在车身上的人会迅速把我给吃了。”

曾有一部讲述中国重大事件的西方记录片,注意到中国城乡二元结构的问题,于是把当下社会划分为中国A和中国B,他们差异巨大,泾渭分明。据中国农业部公布的数据,城镇与农村居民收入差距,在2008年达到最大。超过了3倍。几亿农民涌向城市,但他们仍然是B面,只有个别类似雪莉那样的孩子,鲤鱼跃龙门,得以跻身A面。

中国A和中国B相互陌生,像一条铁道的两根钢轨,极少有接触机会。在那辆红色富康车前面,A面和B面意外地交错了30分钟,陈晓琳壮着胆鸣喇叭,蚯蚓一般从流沙里爬出来。她感到“头皮发麻”,接着又哭了起来——她看到一个妇女抱着幼小的孩子,被挤来挤去,那孩子和陈晓琳的孩子差不多大。

由于担心随时可能发生的大的骚乱,广东省和广州市政府竭尽全力,做着火车站滞留人群的劝返工作。广场的高音喇叭里,电台广播里,手机短信里,一种未曾有过的亲善语气不时传递出来,劝慰民工们留下来过年,还帮他们计算回去与留下的成本对比。

高音喇叭忽略了另一样重要的成本——情感需求。比如赵宝琴,她必须回去过年,那里有亲人、尤其是读大学的女儿,那是她活着的意义所在。与赵宝琴一样,很多农民工在回家过年这件事上没有成本概念。

《南方周末》记录了广州火车站广场的这么一段场景——

战士贺柳明与同伴组成人墙,极力阻挡着失控人潮的一次次冲击,不断有战士遭到攻击。民工们相信,只要进到车站,就可以回家过年,这信念几乎碾碎了文明社会的所有规则,在凄风冷雨中受困多日的人们快疯掉了。

许多人冲着贺柳明他们喊:“你们没有良心!”

贺柳明怒了:“回家重要还是生命重要?”

人群里竟传来这样的嘶喊:“死也要回家!”

农民工的思乡情,与战士的并不是一回事。在城市,农民工只是工厂里、工地上的一个零件,只有回到故土,他才成为家庭的一员,成为亲情的载体。生存残酷,尤须情感的微光以取暖。

劝慰措辞中严酷的一面——比如极言铁路瘫痪的严重程度,运力恢复的不可预期——反倒更容易让民工们放弃回家的执拗念头。既然可以免费退票,那就去退了吧,很多人无奈地做此选择。曾拥塞近20万人的广场,一度只剩下3万多人。

二.死也要回家

31日,铁道部新闻发言人王勇平承诺,滞留广州旅客5天内可全部返乡过年。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太过乐观的信号升空,局势重新复杂起来。

受官方承诺的鼓舞,人潮又涌回广州火车站,而铁路运力恢复得有限。这次滞留的人数,甚至比退潮前还要多。

赵宝琴也攥着火车票,重新站到危险的边缘。

离上一次吃东西(拳头大的一块馒头)已经48小时了,而与广州火车站的距离,却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赵宝琴快支撑不住了。在她前面,不断有昏厥的妇女、儿童、老人,被人们举过头顶,手手相传送出来。

据说,个别对广州站熟门熟路的人,靠带人从小路进站发了财,最高的时候,“引路费”叫价为500元。赵宝琴的老乡们也在寻找找突破的办法。

2月1日白天,老乡得到一个消息:有人爬上头顶的高架桥,可以一直走到一个缺口,跳进火车站。

在庞大的焦躁而绝望的人群中,任何一点新消息的闪现,都会导致人流的蜂拥。哪怕有人说,井盖下面有进站的路,周围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掀开井盖跳下去。

那天夜里,赵宝琴与杨小英等老乡一起,由一个出口进入火车站广场前面的高架桥。脚下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人潮依旧躁动不安,赵宝琴她们加快脚步,产生了一种逃脱地狱的复杂感受。

高架桥有两条分支,一高一低,类似于“水立方”里错落的10米台和三米扳,水平与垂直方向各有两三米的距离。要通往火车站,需要从高的分支跳到低的分支。近50小时没吃没睡了,赵宝琴有点眩晕,她让其他人先跳,自己壮壮胆。

同在毛织厂打工的杨小英跳了过去,其他老乡也跳了过去,就看赵宝琴的了。跳过去,坐火车,换巴士,再换小三轮,就能到家了。

赵宝琴的家位于甘肃省甘谷县安远镇大城村,毗邻新疆,那是一块贫瘠得连野草都鄙夷的土地。赵宝琴三代同堂,年迈的父母卧病在床,二弟瞎了一只眼,小弟从小智力有缺陷,全都讨不到媳妇。只有妹妹嫁了邻村相对宽裕的人家,但每次偷偷贴补娘家被发现,都要遭丈夫一顿暴打。

命运赐予赵宝琴的是另一种不幸——女儿5个月的时候,丈夫就离家出走,此后20多年再未见过。

2004年,赵宝琴开始达到足以抵消一切苦难的奖赏——女儿雪莉考上了郑州大学。为了支持女儿读书,赵宝琴离开村子,外出谋生。她在内蒙古捡过辣子,在北京做过小保姆,在兰州推车卖过凉面,做什么都无所谓,她只需要保证每年给郑州的女儿寄出不低于2000元的生活费。但这些零碎的工作,很难给她带来稳定的收入。

一年多以前,听村里人说,广东打工比北方能多挣一两百,赵宝琴就随别人到了东莞。赵宝琴身体羸弱,三四年前还切除了子宫,加之没有什么技能,在工厂里只能胜任最低级的工种——查衫,就是检验产品的质量,月收入1000元。

临去车站前,赵宝琴跟女儿通了电话,她请雪莉放心,自己一定会想办法回家的,而且,再也不出来了。

赵宝琴背着包裹,忐忑地站到了“十米台”的边缘,她调动全部的力量和勇气,奋力一跳,却没能如愿踏上“三米板”。她所跳离的位置,确实差不多有10米高,她疾速下落,下面不是碧蓝的水池,而是坚硬的沥青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