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茨坦大街沐浴在7月清晨的阳光里,施施然在眼前绵延。驶入昔日德皇帝都,仪表盘显示着开始吞噬这座城市的里程。汽笛的低吟如同欣欣然的歌,欢庆我们在欧洲高速公路的速度追寻之旅终于宣告开始。当下的欣悦愈渴望速度,期盼瞬间飞驰;然而柏林的大街却令超速的冲动无处释放。无数警察佩戴头盔,时刻警觉地维护着德国限速法规,这便足以令人警醒:若敢以身试法,前路必被巨额罚单埋没。
这些警察就像军人一般。人在柏林,总觉得被刀兵之气环绕。这城市本身便是尚武精神的产物和产地。普鲁士战争史完整化身于青铜和大理石,矗立城中,令人感觉身处枕戈待旦的士兵之间,耳边风声鹤唳。即使就在开车驶过的短短时间里,头顶也有巨大的齐柏林飞艇盘旋,在昔日战时,它是种命运多舛、往往会粉身碎骨的战争机器。
再往前行,耳畔传来一阵激昂的军乐,前路被列队行进的军团截断,齐步开动的兵士足足十分钟才走完。此情此景在柏林并不鲜见,因为它是被两大强国包夹的国家之首都,国家仰赖的也正是庞大常备军的维持。
乐声渐没,无数上书“verbotens”(德语:禁止)的标牌也渐渐变少。很快我们就穿行在普鲁士乡间,红屋顶点缀着田园景致,令人心旷神怡。然而所见之处皆是兵营和军士,每个小群落都充斥着工业化的痕迹。军事化、现代化的德国真是乏味——其实,倘若我们没有驾车游览的话,德国就显得乏味了。
驾车漫行欧洲确实带了一丝浪漫。像不速之客一般,突然出现在人们的日常起居中,观察他们的真实生活,在当地人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掀起惊鸿一瞥的波澜,而后旋即滑入新的风景。这种感觉令人着迷。这样的旅途永不单调,飞速掠过千里之途,犹如吟唱一首充满魔力的歌。
乘火车或徒步的旅人总被细节所累,只看到生活的小片段。但驾汽车的旅人不同,能看到最广阔的图景。他所见的一千个细节融为一体,可以一手掌握,画出一副清晰明了、主题鲜明、又充斥着终生回忆的图画。“最杰出的徒步行者”[1]巴罗或斯蒂文森才能通过艰苦跋涉的旅途中细节体验,娱己娱人,而乘汽车旅行则大大减轻了旅途的车马之劳,汽车上的旅人得天独厚,可一睹所住星球表面的样貌,观赏同类的活动在流畅旅途中徐徐展开。他行走的轨迹即是因果之间关键的连线;他看到的即是大地之母加诸住客身上的特点和习性。
从汽车上领略欧洲,旧世界的地理便不再是模糊的国界线缠成的一团乱麻。我们曾经糊里糊涂地认为阿尔卑斯山就在瑞士境内;在两次跨横跨阿尔卑斯山脉后,这些从维也纳延伸到地中海,横穿奥地利、瑞士、意大利和法国的山岳便具有了全新的意义。我们中大多数大概会误把法国的旧行省制度与美国的州混为一谈。但诺曼底、布列塔尼和普罗旺斯在今日的地理意义上与“梅森—狄克森线”[2]并无二致,仅是南北分界线。曾经只在铅字中存在过的地名瞬间有了色彩和生命,闪耀着,次第讲述着各自的罗曼史。当我们看着法国地图的时候,跃然眼前的就是“中央小麦平原;广阔的葡萄酒带;西部的旷野;东部的松坡;都兰和安茹跌宕起伏的历史;亲昵的、黄色的、落灰的、风拂过的、且舞且歌的普罗旺斯;向南依气候变化生长的荞麦、小麦、葡萄、橄榄、棕榈和橙子树。”[3]
我们第一天的驾车行程包括对维滕贝格的走马观花,在这里,路德[4]焚烧了教皇诏书,点燃了宗教改革的火焰。之后的莱比锡,是不朽的贝德克尔旅行指南总部所在地。德国的游人不需驶出多远,便会遇到一个人口以十万计的城市。上一代还是非常农业化的普鲁士竟可如此迅速地变为一个大型工厂,部分原因是由于德国的人口众多,劳动力供给充足。
我们在开姆尼茨市(Chemnitz)歇脚过夜,这里烟雾弥漫,一间旅馆死气沉沉,凸字招牌上书“Hotel zur Stadt Gotha”(哥达市旅馆),名字就惹人烦。次日早晨,我们在Gottesgab 的海关略受手续之苦,之后穿过奥地利边境进入波西米亚,这片阴霾的土地一直是奥地利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农夫衫上活泼的颜色并不能掩盖贫困卑贱之苦,饥馑亦十分明显。此国人多为农户,人口有数百万,农业技术水平还停留在中世纪,无法适应当前飞速发展的残酷现实,也不在乎明日的饱餐是否能抵消今日的食不果腹。
若想要一睹真正的悲惨,理解为何有如此大批的波西米亚人迁徙入美国境内,就请君乘车一探这片在奥地利众省之中,最愤懑不乐的土地。就在如画美景之间,所见却是欧洲农村的贫民窟。仿佛被遗弃的小农庄凌乱不整,谷仓场杂乱无章,镇子肮脏无人过问,人们又像是深受其害,又仿佛罪魁祸首。一路常常见到女人和牛犬一同套着挽具,木鞋已经算得上是奢侈品。
乘汽车探索欧洲被遗忘的角落也别有意趣。农民衣衫虽褴褛,却总是色彩鲜丽;生活虽然贫困,却恍如入画。图景中有光明也有阴影。大自然以梦幻般薄雾弥漫的地平线、苍松覆盖的山坡和波光粼粼的溪水、还有远山的田园风光柔化了农户生活严酷粗粝的线条。
近午时,我们抵达卡尔斯巴德,这个时髦的泉城正值最佳季节。成群的游客在街上游逛,或是刚从浴池和温泉出来,或是深吸着清爽的新鲜空气,重振食欲。以波西米亚群山为背景,此地真是美不胜收。
玛利亚温泉市有友相邀,所以我们午后便上路了。这段40英里的路途穿过了波西米亚地区最美的一片,碧空如此湛蓝,融入松林的苍翠中!
波西米亚的森林系统确实值得敬佩和学习。数代人以来,政府监管部门都不遗余力地开发和培育森林。当地有众多地产维护着私有林地,树木的培育绝不会有丝毫松懈。对于较小的农场,如果土壤不适合种植水果和蔬菜,政府便会指导农民,种植最适合此种土壤的树种,不浪费寸土。每年两次,由官方监察官决定砍伐哪些树。如果在年中其他时间农民需要木材,也由监察官决定是否砍伐,以及砍哪些树。补种新树苗前绝不砍树。树木以正常行距种植,毫不拥挤。在这样的国家,林业是令人尊敬的事业。
前行一段,山谷开始收窄,几乎呈峡谷状。之后豁然开朗,直到行至一段树木繁茂的山脊,我们看到下方的谷地出现了村庄——这就是玛利亚温泉市。当大自然如此精心梳妆罕见的度假胜地,在松木覆盖的高坡间,绿色的摇篮里,亦绵延着如此洁白清净的溪流,令人不禁感叹造物者的母性温存。
我们对这波西米亚温泉城生活的印象只能进行粗略的描述。人人都生活在户外。很多别墅都大方地配备了阳台,迎接阳光和松涛。与其他的疗养地不同,这里丝毫没有病院的气息,极少看到病弱之人。大多数Kurg·ste(水疗者)来此的目的都是减重。他们的首要原则就是少吃多动。无数个网球场总是满员,大山也欢迎着长途远足的游客。这里有热水浴、蒸气浴、泥浴等各色浴场,有些怕是以热爱洗浴闻名的罗马人都闻所未闻。健身房精心配备了健身器材。君若想一睹减肥大作战的下一阶段,就在天蒙蒙亮时起来,走去散步大道。来自各国的人们围着矿物质温泉,举着满溢的水杯,成为在散步大道上缓缓上下移动的四海一家散步大军中的一员。耳边充斥着各种语言,各种声音,让人一头雾水的喃喃言语;操着不同口音的人们,最爱谈论的一定是与各种小恙和不同矿泉水的减肥功效有关的话题。出现不那么胖的一位,便会被嫉恨地仰视。杯子被喝干又满上。一般是要上下走上一个小时,喝两杯矿泉水。水疗者们每喝一口,便仿佛饮下饱含减肥希望的甘泉。其中大部分是德国人。他们总是谨小慎微地过活,凡事都殚精竭虑地要达到其简单严苛的一辈子的所有要求;或许也是意识到了,长期热爱啤酒和三明治恐怕不是维护青春身材的好办法。散步大道附近是称重铺。玛利亚温泉市这样的地方的常客中自然少不了“重量级人物”。我们还记得一位体积相当壮观的埃及大神,一定要用自己的专用磅秤才行。
温泉附近消磨一个小时后,费力爬了半小时,我们到达了山顶的早餐店。这些露天美食是多么的诱人啊!咖啡跟欧洲其他地方的一样美味,端上炒蛋和布拉格火腿(Schinkenaus Prague)的,则是身着各色民族服装一字排开的美貌波西米亚女侍者。还有山顶餐馆的管弦乐,也是早餐的一大乐趣。
你永远都不知道身边坐着的人会是哪一位王公贵胄、政界要人。某天早餐中,一位着平常西装的绅士走近,独坐在我们近旁一张桌子前。之后我们才知道,他是俄国的首相。
一天的游玩,如果没有晚饭后在悦人的皇帝大街的闲游,就不算完整。这一趟晚间游览,所有来到玛利亚温泉市的游客仿佛悠悠然中接受了检阅。奥地利警察如军士般挺立,看着令人肃然起敬。泰普(Tepl)的修道士,身着黑色长袍和宽边帽,也吸引了我们的注意。这些修道士是玛利亚温泉市的所有者,住在距离村子数英里外的修道院里。大约200年前,泰普的修道士开始意识到他们温泉的商业价值。之后,他们砍掉了森林,铺设了街道,沼泽整修为花园和草坪,壮丽的建筑拔地而起,以供喜欢享受沐浴之乐的香客享用,渐渐成为今天遍布酒店和别墅的玛利亚温泉市。去年这里迎来了四万名游客。我们看到的修道士都衣冠楚楚、衣食无忧。他们生活悠闲,狩猎钓鱼,管理着吸金的产业。今日,隐修士当年安贫乐道的誓愿,恐怕早已变味。
现代的村庄却同1133年一样由富有的宗教团体掌管,这种情况实在少见,恐怕也就独此一处。镇子生活的很多方面都打上了修道院管理的烙印。比如,在法国所有的温泉疗养院十分盛行的持证赌场,在此绝迹。此处也没有夜生活。晚上一过10点,街道就变得空寂。至于那些性质可疑的娱乐场所,在这个生活单纯的小村庄更是无立足之地。考虑到每年都有数千无所事事、寻欢作乐的欧洲人蜂拥至此,玛利亚温泉市还能保持如此高洁的格调,真是值得记上一笔。
[1]出自亨利·诺曼《法国的阿尔卑斯之路》。(译注)
[2]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与马里兰州之间的分界线,曾被视为北方自由州和南方蓄奴州的分界线。(译注)
[3]同[1]。(译注)
[4]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倡导者,基督教新教路德宗创始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