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学做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有20多年了,深知“现代文学作品选”一类的教参书对于中文及相关专业本科生的重要性。记得有一位著名的现代文学史家曾说过一个意思:完整的大学中文教育,因不同的学习阶段,学生所要学习的内容也有不同。对于本科生来说,最重要的是要学会作品赏析;硕士生阶段则要进入“史”的层面。至于博士生,则要进入“学科”领域。看来,对文学作品的阅读与赏析,对于本科生是极其重要的。中国大学本科的文学教学一直有一个传统,即采用“文学史”与“作品选”结合的方法。所以,类似“古代文学作品选”或“现当代文学作品选”一类的教参书在坊间常见,学生们手里也有不同出版社、不同编选者的选本或选评本。不过,讲授大学现当代文学的教师,绝非都懂得“作品选”如何“选”以及如何“评”。即将什么样的作品选入,选了又如何讲评?这就出现了一类学者,或者说是学者的一项工作,即像做《宋诗选注》的钱钟书那样的“选家”。应当说,一个学者能够成为“选家”是很难的。这既要有“史家”的宏阔视野和独到的文学史“史观”,还要有对作品的细读功力。更深入地说,还要有对文学史作为“人”的历史的理解。要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
前一段时间,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的颜浩副教授将她主编、由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教研室的教师们集体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导读》(以下简称《导读》)的校样给了我。伴着书稿纸上留有的墨香,我捧读一遍,阅读后的感受可谓欣喜过望。使我感受较深的,是颜浩等几位学者的确表现出了“选家”的素质。
首先是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理解确有某种“史家”的眼光。我以为,本书的选者综合了迄今为止的多种文学史叙述,按照选者的话就是“希望以新的文学史观为基础……力求做到全面、公正、有典型性和代表意义”。自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诞生开始,就先后存在着不同的文学史叙述,如左翼的、启蒙现代性的、日常性现代性的等等。但这些文学史叙述被多数人理解为无法融通、互相代替的关系。讲授文学史的讲台,于是成了翻烧饼的作坊。颜浩等人选编的这部《导读》,从大的角度来说,是将多种文学史叙述融入自己的文学史史观;从小处说,又不失自己的独到理解。因此,让什么作品进入选本,对选者来说是费了许多心思的。举例来说,现在的中文专业学生,大多不读左翼文学,而这部《导读》却选入了吴组缃的作品。但是,选者选入该篇的考虑又与众不同。一般的选本选编吴组缃的作品,通常是择取其最常见的左翼小说《一千八百担》,但这部选本却选入了《菉竹山房》。照我看来,后者虽不是典型的左翼作品,但若论表现人性的细致与深度方面,直接来自于五四的启蒙现代性传统。而其艺术上的精致,也超过了作者的其他篇什。同时,《导读》又将《一千八百担》放在“拓展阅读”中加以说明。这样的选法,就融会了多种文学史叙述,突破了一般死板的文学史教材的框框。让学生们学会从不同角度,扩大对某一种文学形态认识的广度与深度。
其次,《导读》对作家某些作品的选入,也包含了选者对文学史某一种独特的史实、事件的理解。在《导读》的“作品导读”的文字中,不仅有一般的文学史知识的讲述,还有对文学事件的梳理、文学史实的集纳,同时还有包括作家生活的各种材料引证。这种选法和导读方法,也是一种史家的学术功夫。对于学生们来说,则是在不经意之间,也经历了一次学术训练,触摸到了文学史学习中的细微之处。点点滴滴的选讲文字,构成了同学们不曾读到的另一种文学史。对学生们来说,这是一种补充学习,也是对作家们生命与创作历程的深度体会。比如,选者选入了胡适早年的白话诗作《十一月二十四夜》,其中就透出了选者希望学生们了解胡适诗歌创作中的“删诗”过程的想法。应该说,胡适白话诗的创作,包含了鲁迅、周作人、俞平伯等人为之“删诗”的成分。甚至于选者还从北大新发现的胡适遗物这一最新的资料,说明了胡适诗歌在“删诗”过程中被经典化的史实。另外,像《导读》选讲了汪曾祺的《职业》、朱湘的《葬我》、穆旦的《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等,都不止于对作品一般的赏析。各种对文学史与作家生活史实的梳理,都透入了作家的精神世界,讲述了作家的文学与生活、生命的关系。对于学生们来说,文学史知识不仅是纸上的“死”的文学史,而是一部有着活脱脱生命感的“人”的生活史。
再次,是《导读》中充溢着既有学术性又不失优雅的赏析文字。我理解上面提到的那位文学史家对于本科生“学会赏析作品”的说法,这意味着学生们要懂得什么是美文,又怎样评析。文学的使命之一,就是审美。不过,许多文学教育的老师似乎忽略了这一点。干巴巴的“思想内容”与“艺术特点”条条框框要点式的讲章,不仅使学生们不懂得审美,甚至于失去了对文学的兴趣。《导读》的文字,更接近于学术随笔式的散文。清丽活泼的文笔,不仅完整地讲出了道理,对于同学们来说,也是又一种文学性的阅读。这样集学术论析与“悦读”于一体的“导读”文字,恰是我们在文学教育方面最值得赞许的。
另外,《导读》的体例安排也较合理。在每篇作品后,不仅有“作品导读”,还有“拓展阅读”。后者不仅提供了作者的其他重要作品,还附有最重要的一些理论阅读书目。这种做法,不仅使同学们扩大了作品的阅读面,还能引导他们进入初步的研究层面。当然,对授课教师来说,则是给教学提供了参考。可谓一举三得。
最后还要说明一点,就是《导读》的编选者在作品版本选择方面严谨的学术态度。为了保留文本的原貌,《导读》对入选的作品尽量采用了初刊本或初版本,并在作品后注明了版本出处。这是许多“作品选”的编选者不愿意做或者忽略不做的。这既是选者所受严格学术训练的结果,同时也是将这种训练传之学子的良好方法。
读完这部《导读》,我感到高兴。既是为这几位做出成绩的年轻学者,同时也为拥有这部《导读》的读者们。我深信,阅读它的同学和广大读者,都将会收益多多。
张鸿声
2010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