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大学生GE阅读(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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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横看成岭侧成峰(3)

苏辙屈指算来,五祖戒禅师圆寂于景祐三年(1036),比自己的出生早三年,甚至比哥哥苏东坡还要早一年,所以,压根就不可能与自己有关联,自己怎么会去迎接他呢?

不一会儿,侍者送来一封信——当然不是五祖戒禅师从常寂光(诸佛如来法身所居之净土)送来的书信,而是苏东坡亲笔。他在信中说现在已经到了奉新,一半天就可以到达高安。三人非常高兴,立刻出城赶到二十里外的建山寺,迎接远方而来的贵客——梦中的五祖戒禅师,变成了现实世界的苏东坡!

自然,见到东坡居士之后,大家首先对他谈起了那奇异的梦。苏东坡听过他们的梦境之后,也给他们讲了另外两个梦:那一年,苏东坡的母亲梦见一个年老僧人到家里投宿,那僧人又高又瘦,还瞎了一只眼睛。她一生信佛,就不假思索地答应了。随后,她便怀上了苏东坡。而苏东坡在八九岁的时候,经常梦见自己是一个禅宗的僧人,来往行脚于陕右。可是自己生在四川,一个小孩子更不可能到过陕右啊!

他讲完,真净克文说道:“五祖戒禅师就是陕右人啊!而且他又高又瘦,也瞎了一只眼。他晚年就来到了我们现在的高安,投奔了大愚山。”

这一年,距五祖戒圆寂五十年,而苏东坡正好四十九岁。时间、地点以及多人相似之梦的巧合,使得那个时代的人普遍相信,苏东坡乃五祖戒禅师再来。宋昙秀《人天宝鉴》(《卍续藏》第一百四十八册)记载:东坡曾与真净克文书曰:“前生既是法契,愿痛加磨勘,使还旧观。”自此之后,苏东坡公务之余,经常身穿出家人服装。乃至后来回到京城,上朝之时,他往往也是外穿朝服,内着僧衣。

《春渚纪闻》卷一也记载,有一个禅僧曾经告诉过苏东坡,说他的前世是一个禅师,也就是五祖戒和尚。

《春渚纪闻》还记录了另一件奇事:东坡任职江浙期间,他的知己禅友道潜为西湖之畔的寿星寺住持。一日,东坡前来访友。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座不起眼的寺院,刚刚走进山门,他的表情呈现出惊诧之色。道潜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平生从来没有到过这座寺院,可是这里的一切我都似曾相识。不,准确地说,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好像我在这里生活过很多年似的。”

道潜自然不信。东坡说:“你若不相信,你去数一数,从这里到忏堂,应该是九十二级台阶。”身为方丈的道潜,也不知道这一数字。他细细数了一遍,果然如此。苏东坡想了想说:“我的前世一定住持过这座寺院。今天这里的僧人,应该是我过去的法属。”

此后,苏东坡便经常到这所佛寺中盘桓小憩。

其实,不光是这座寺院,他在杭州处处都有故地重游的感觉。他在诗中说:“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由此可见,他的前世似乎是一位与杭州很有缘分的禅僧。而五祖戒禅师年轻时在江南云游,杭州就是他的主要参学、生活之地。

后来,大约元祐初年(1086),苏东坡与黄庭坚一起去拜见一位神奇老者,老者一见面就说苏东坡的前世是五祖戒和尚,而黄庭坚的前世是一女子。黄庭坚压根不信,苏东坡虽然默默不语,却频频点头。

再后来,苏东坡南迁惠州,途经韶州,专程到曲江曹溪南华寺,拜谒六祖慧能真身。

那天,刚刚步入寺门,东坡居士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回归家乡的激动在他心中荡漾。等他见到六祖肉身,更像是回到了娘亲膝下的浪子,不知不觉匍匐在地,百感交集,老泪纵横:云何见祖师?要识本来面。亭亭塔中人,问我何所见?

可怜明上座,万法了一电。饮水既自知,指月无复眩。

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

抠衣礼真相,感动泪雨霰。借师锡端泉,洗我绮语砚。(《南华寺》)

引人注目的是,在这里,在这天下禅宗的故乡,苏东坡重新发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因为一念妄心,为世间名利所动,堕入轮回,“受此百年谴”。而今终于醒悟,潜心禅修,祛妄显真,回归本来面目。

五、禅友佛印

在中国禅宗史上,云门宗以门庭孤危险峻著称,被尊为“云门天子”。其格调简洁高古,其禅法超脱意言,其宗风艰深玄奥,其机缘人难凑泊。因此,非上上根器之人,实难悟入云门宗旨;同样,反过来说,能够于云门一宗登堂入室者,决非泛泛之辈。那些人大都是慧心如兰、满腹锦绣的高雅之士。云门下第五代,更是人才辈出,群英荟萃:嗣法雪窦的天衣义怀自不必说,佛日契嵩著作等身,云居晓舜圆融无碍,育王怀琏性情高洁,灵隐云知举重若轻,圆通居讷笑傲帝王,法昌倚遇独木撑天……

或许是英雄相惜,或许是心有灵犀,苏轼与数位云门俊杰结为莫逆之交。除育王怀琏之外,慧林宗本、佛日契嵩,都是他的方外之友。佛日契嵩文采斐然,笔墨锦绣,佛学著作多种,深受仁宗皇帝喜爱,赐号“明教大师”。他之才华不在苏轼之下,苏轼视为知己,理所当然;他与参寥道潜一生友谊感人至深,催人泪下;而他与另一云门宗奇僧佛印相互斗智,机锋交错,灵光迸发,慧力透天,传为千古美谈。

佛印与苏轼一样,出生于世代业儒之家,童孩时期便不同凡响,遐迩闻名:三岁读《论语》,五岁背诵百家诗三千首。不同的是,他没有金榜题名步入仕途,而是成了声振朝野的一代禅宗大师。连宋神宗都被他的声誉所动,赐给他高丽国进贡的磨衲袈裟与金钵。他的法号——佛印,也是皇帝老子亲赐的。

在云门宗第五代尊宿中,佛印了元最为年少,成名最早。他二十八岁出任江州承天寺方丈,此后住持过庐山开先、归宗、丹阳(今镇江)金山、焦山、江西仰山等著名丛林,四次执掌云居法席,四十年间,九住名刹。他继承了云门宗随波逐浪、禅法自然的旨趣,强调“万种草木根苗异,一得春风便开花”。

元丰三年(1080),宋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后,苏轼沦落为黄州团练副使。他被“监视居住”的黄州,与庐山相距不远,隔江相望。当时,佛印禅师任庐山归宗寺住持,二人开始鸿雁传书。当时,苏轼与佛印之间酬酢的妙句,被世人誉为“与烟云争丽”。

他们二人真正成为莫逆之交,始自东坡居士的庐山之游。

元丰七年(1084)四十九岁的东坡居士迁汝州团练副使。那时已经在镇江金山寺(今江天寺)任住持的佛印禅师,专程回到庐山,陪伴他游览。随后,苏东坡并未前往汝州,而是上表请求居住常州,因而得以经常到金山寺去拜访佛印。这一年,也是二人相见最多、相聚最长的一段时间。

当时,东坡居士刚刚见道,正是法喜充满、禅悦润心时期,每天都有新的领悟。但是,他毕竟刚入门,且文人习性深重,略有所得,便忍不住要卖弄一番。为此,他经常被佛印棒喝。

有一次,苏东坡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腰间扎着一条名贵的玉带,去看望佛印。佛印慧眼如炬,洞悉到他内心世界的“名利”妄念蠢蠢欲动,便故意说:“禅房简陋,没有座榻,不及奉上居士。”

东坡一脸的调皮,乘机嬉戏好友说:“暂借佛印四大为座榻。”

四大,系“地、水、火、风”。以佛教的观点,世界万物都是由这四种基本要素组成的。人的肉体,当然也不例外。既然椅子、人体都是四大和合而成,东坡借佛印“四大”为座,很有些狡黠的禅意。

班门弄斧,岂不伤手?佛印一笑,道:“山僧有一问,居士若能答上来,即请坐;若是词穷,就输掉腰间的玉带。”

这玉带是东坡心爱之物,但他还是欣然同意了。佛印说:“刚才居士说借山僧四大为座榻。可是我四大本空,五蕴非有,你往哪里坐呢?”

此言一出,东坡额头闪闪发亮——急得冷汗如雨。因为,他知道,按照缘起性空的佛理,佛印的话正中他的要害。东坡乃豪迈之士,随即解下玉带,大笑而出。佛印叫住他,赠给他一件衲衣。东坡聪慧异常,马上明白佛印是在点化他远离“玉带”之类的浮华,多些“衲衣”一般的实用。东坡呈偈三首,其中之二道:病骨难勘玉带围,钝根仍落箭锋机。

会当乞食歌姬院,换作云山旧衲衣。(《以玉带施之长老以衲裙相报次韵》)

佛印也即兴赋偈两首,其一说:石霜夺得裴休笏,三百年来众口夸。

争似坡公留玉带,长和明月共无瑕。

东坡、佛印的偈子都涉及一个禅宗公案:唐代,著名宰相裴休任湖南观察使的时候,所辖境内有一座石霜山,其住持庆诸禅师名动天下。于是,裴休慕名而来,品禅露,沐禅风。古往今来,有身份的人总要想方设法表明自己的尊贵。裴休也未能免俗,到深山问禅,手里仍然拿着皇帝赐给封疆大吏、朝廷重臣的笏板——因为,这块无瑕美玉是身份的最好象征。石霜庆诸毫不客气,一把拿过他的笏板,说道:“相公说得上来,就取回去,若是说不上来,则把这劳什子留下。”说着,他将笏板举起来问:“这同一件东西,在天子手中叫圭,在官员手中是笏,现在在老僧我手中,应该叫做什么?”

裴休无言以对,笏板自然留在了石霜山。后来,裴休经过黄檗希运大师的锤钳而开悟,不但和光同尘,与民众打成一片,而且还曾经身穿僧衣,亲自持钵到青楼妓院乞讨,以身说法,为那些沉沦魔窟的人纳福,使之在炎炎欲火中感受一丝清凉。

——这就是佛印禅师与东坡居士所用的“石霜留笏”、“乞食歌姬院”的典故。

他们二人之所以不约而同提到裴休,还有一个原因:佛印所住持的金山寺,就是裴休出家的儿子——法海禅师所建。不过,南宋之后,本来降妖捉怪、造福民众的法海和尚,在《白蛇传》中被无聊文人妖魔化了。

需要说明的是,镇江金山本来是长江之中的一座小岛,近代由于江沙淤积,与南岸连为了一体,才成为半岛。所以,宋代的时候,佛印与东坡隔水而居。不过,友谊就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一头连着你,一头连着我。这不,东坡又一次渡江而来,侍者说,佛印出去踏青了。渡一次江不容易,既来之则安之吧。东坡居士就在佛印常用的蒲团上打坐等待。许是佛门深深,方丈更加安静,东坡在禅坐中很快就进入了灵明不昧、湛然寂灭的禅定状态。等他一坐下来,佛印仍然杳无踪影。东坡随手取来纸笔,一挥而就,将自己坐禅的心得写了下来: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

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东坡吟诵了两遍,颇为得意,便留在方丈茶几上,渡江归去。所谓乘兴而来,兴尽而去,是东坡一贯的作风。

佛印回来后,看到茶几上的墨迹,不用问就知道东坡老友来过。他将诗偈读了一遍,手指不知不觉在“八风”两字上点了几点,好像是在点东坡的额头一样。

所谓八风,就是世间八法,能煽动人心,故名八风:利、衰,毁、誉,称、讥,苦、乐。佛印心中很是好笑:表面上看,这首偈子是赞美佛陀的美德,而骨子里却是夸赞自己禅功修行境界的。佛印提起笔来,在东坡的诗笺上批了两个字:放屁!

他找来侍者,过江将诗笺送还东坡。

如此脏话,竟能从一位高僧口中说出来!东坡不禁火冒三丈,立刻乘舟渡江,来与佛印理论。佛印早已泡好了清茶,等待着东坡的到来。见面,东坡吼个没完,而佛印一直像尊笑弥勒,静静地看着东坡咬牙切齿、手舞足蹈、怒火冲天。等东坡的火气发泄够了,他轻摇折扇说:“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

东坡像个皮球,泄了气的皮球,一下软了下来。敢情,自己还是口头禅的功夫,说的,做不的!

有一天,苏东坡与“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少游在一家小饭馆里边喝酒,边谈禅论诗文。二人皆是当代著名才子,也就难免暗中较劲,都想胜过对方一筹。这时,一位身披破棉袄的叫花子从饭馆门前经过,他头上、破棉絮里都爬满了虱子。苏东坡说:“这个人真脏,起码几年没洗澡了,身上的污垢都生虱子了!”

秦少游故意与他抬杠:“不对,不对!虱子是从破棉絮里生出来的!”

二人各执己见,争执不下,便约定第二天去找博学的佛印禅师作个评判,看看虱子究竟是如何生出来的。他们为此赌了一桌酒席,谁输谁请客。东坡狡黠,私下里先跑到佛印禅师那里,请他帮忙,断定自己是正确的。佛印一口答应了。秦少游也不傻,也悄悄来拜托佛印。佛印照样点点头。

第二天,两个人都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底气十足地来请佛印评判。佛印说:“苏居士你是对的,虱子的头是从污垢里生出来的。秦居士你也没有错,因为虱子的身子是从棉絮里长出来的。”

佛印看到两个人都迷惑不解地望着自己,开口诵道: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向暖北枝寒。

现前一段西来意,一片西飞一片东。

同一棵树上,虽然接受同样的阳光、雨露、空气,但枝丫、树叶、花朵、果实每一样东西都呈现出不同的生机,甚至没有两片绝对相同的树叶;然而,奇妙的是,它们却又能相互无碍、彼此和谐地共存在同一棵树上。它们都是禅的精神体现,都在像达摩祖师一样演示着禅的真谛。

元祐年间,东坡出知杭州,路过镇江,他自然要到金山寺拜会佛印禅师。他先派书童送去一封信,大意是:禅客之间应该潇洒淡然,不用讲究世间的繁俗礼节,所以佛印你尽管在禅床上等待我的到来好了。

东坡的信里涉及一则禅宗公案:当年,有古佛之称的赵州(今河北赵县)从谂说:“我见客有三种区别:上等人来,我就在禅床上接待;中等人来,我到客厅迎接;下等人来,我必须到山门之外隆重恭候他的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