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大学生GE阅读(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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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反思文化老人的卧底生涯

黑马

其实我们更应该反思自己:为了金钱和利益,还有多少人格得以保全。

2009年的倒春寒季节成了一个文化圣人被揭秘进而丰碑倒塌的季节。这个非常季节的推手就是著名的章诒和,她以两篇揭秘历史人物的文字在文化界投放了重磅炸弹,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我们奉为圣人的两个文化老人,一个是九十高龄据说已经缠绵病榻的黄苗子先生,一个是以九秩高龄离世不久的冯亦代先生。

风声鹤唳:一个老妇人搅乱一池神圣之水

章先生读了《聂绀弩刑事档案》,随之以此为依据发表文章揭露文化大师黄苗子曾在“文革”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充当告密者,监视并汇报现代文学名将聂绀弩的言行,并暗示主要因为这些告密行为,聂才锒铛入狱,身陷囹圄多年,几乎死在狱中。读了这篇文章,我周身寒彻,虽是隔代人,没有章先生那样的大悲、大恸。黄苗子这座鲜见的大艺术家丰碑就这么呼啦啦倾倒了。虽然我们可以把更大的账算在那个荒谬绝伦的年代身上,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抵挡不住威逼利诱而充当告密者的。关键是“文革”过去后,黄苗子依旧和聂绀弩作诗唱和,丝毫没有歉疚表示,直至聂故去,这无论如何是无法原谅的。说实话,我真的害怕,这样随着历史档案的解密,还会揭出多少个黄苗子这样我们引以为道德人格楷模的大师不堪的过去,我想说:不要解密了,不要揭秘了,往事不堪回首。这是真的,那个年代里真正对他人在政治上无愧的人尚存几何?

我们知道东德政府倒台后解密的档案说明几乎整个国家的人都曾相互监督和告密,包括夫妻之间。我们应该敬重那些历经磨难,艺术丰碑高耸,虽然被逼无奈做过些昧良心之事,但大节不亏的老文化人。

但没想到,不出几天工夫,章诒和又一次重磅揭秘,这次揭秘让我心惊肉跳,原来她的揭秘对象竟是我熟悉的冯亦代先生!他竟然在“反右”后很长时间在章家卧底,而且还负责监视其他几个文化名人。我读这篇4月2日发在《南方周末》上的文章,竟感到随时会一跃而起,每一个细节都让我担心后面还有什么不堪的段落。

“好二哥”冯亦代:丰碑倒了,但终归是安心走了的

整个清明假期里,我脑海里一直不断闪回着与冯伯伯自上世纪80年代到其辞世前交往的画面。那个永远和蔼可亲,又似乎眼睛里总含着温情雾霭的老人,那个文章大气磅礴又细腻雍容的老人,在老一代文人圈里著名的“好人二哥”,怎么会有过这么一段不堪的隐痛!

还好,我总算能安慰自己的是,我认识的冯先生是告别了历史阴霾,重振雄风,完全阳光灿烂的冯伯伯。这之前的痛苦,他只是含着泪水告诉我:当了一段不大不小的官,浪费了文学青春,老了想写本小说,却写不动了。20多岁的我那时哪里懂得,所谓“当官”竟然还包括了一段耻辱的卧底经历。

我再读下去,发现原来冯先生一直要对章诒和道歉忏悔,但一直欲语还休,最终是选择了公开发表自己的日记,里面大量的日记是他卧底时的真实行为记录,还有立志要当一个无产阶级先锋战士的“思想转变”记录。

书(《悔余日录》)的出版日期是2000年,那年我去英国前,在一个40℃的大热天去给他送稿费,顺便把他给我的文章授权书给黄宗英看一下,说明不是我擅自发表使用他的作品。那时他大病初愈,羸弱至极,几乎一阵风都能吹倒。估计那种健康状况与他决定出版自己日记后的复杂心情有关。其实他那是出版给章诒和看的,以此来深深地道歉;也是给当年指使命令他做卧底的人看的,以此来发出最后的抗议和愤懑。

所以,他病成了那样。我握着他的手,那手一点气力都没有。我当时只是为他的健康心痛,但不知他的病痛后面有这样大的精神压力。估计他是准备面对章诒和的愤怒指责,面对整个文化界的不齿的,他豁出去了,为了自己的良心安宁,他交出了一切秘密。

然而,当初很多人都没细看这日记,包括章诒和自己。因此,冯亦代生前竟然没有听到任何指责,然后他就患上了老年痴呆,跟这个疯狂的世界再也没有交流了,他安心地让自己的智力降到最低点,在2005年的春天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是幸福的。

还要感谢李辉的仁慈和爱心,他帮冯先生向世界公布了这本记录耻辱的日记,他知道背景,但他没有就此做文章,没有透露一点“风声”,只让这公开的日记慢慢流传,让冯先生的人格、良知在世时得以保全,又不至于在其生前面对千夫所指。

冯先生,又一座我心中的丰碑倒掉了,但作为一个人的冯亦代却真实地立起来了。

而且他在2000年就公然忏悔道歉了,这对一个患过多次脑中风的老人,一个备受历史煎熬的书生,该是多么不易。凭这一点,我们就该尊重他。

不堪年代的故事:普遍的反思与智者见智

我希望人们不要过分苛责黄苗子这样的文化老人,他们毕竟是生活在接连不断的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年代,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倒是我们应该借此反思自己,我们在这个时代,为了金钱和利益,我们还有多少人格得以保全,我们是否随时在干着不至于置人于死地却也伤天害理的事。时代不同了,现在似乎不用谁来逼迫,不用威胁,仅仅是利诱,都能让人丧失人格,也许这是让我们每天心头小寒的不堪。

我庆幸自己没赶上当卧底的时代和机遇,因此没有不堪的过去。但仅仅因为从那样的年代走过,见识过周围不少可怜的急于表现自己痛改前非的“右派分子”,似乎对他们怀有恻隐:他们的压力不仅来自社会、单位,更来自家庭。很多人的配偶和子女都对他们表现出痛恨、指责和怨怼,让他们沦为丧家之犬,耻辱地忍受着家人的精神折磨。他们为了自己的子女和家庭能免遭祸殃而拼命忏悔、拼命工作,当然也包括出卖良心。所以我似乎能明白冯亦代们的懦弱、痛苦,多少算是主动的苟且逢迎以及出卖行径背后不为人知的屈辱,尽管我不敢相信他这样文化层次的人也会屈服。现在想想,无论你在哪个层面上,压力都是一样的。只是我小时候见到的都是小“右派”,见到的是他们的猥琐,看到的是生活在底层的其家属的冷漠。而高级知识分子家庭里未必就不冷漠,如后来我们了解到的蒲熙修,她是如何揭发批判罗隆基的,简直可谓疯狂。那个年代,希望它永远不再回来。

章诒和与冯亦代在那个年代有过很深的交情,冯亦代因为对章家感恩和愧疚,因此对章诒和曾经加倍地关心。他去车站接她,一见面都能哭泣,可见他经历着怎样的内心折磨。正因此,她了解真相后才如此愤怒苛责,她感到被一个老大哥欺骗了很久,其实那是冯亦代不敢坦白,怕被人不齿。但章在最后一段里还是很客观地肯定了冯亦代的晚节,说明她还是理智的。

朋友在叹息之余,也有指责章诒和的:她在这个年代站在道德高度上苛责那个年代的冯亦代们有失公允,或许,他们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做了卧底也是在道德高度上看待别的“右派”的,冯因为自己受到了信任,有了改过自新的机会,可能会认为自己是在为党立功,为自己赎罪呢。因此在这个年代揭秘毫无意义,只能毁了这些文化老人的好形象,也多少暴露了章诒和的浅薄。似乎这也是一种有代表性的看法。

(作者系翻译、编导、作家,“黑马”为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