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传播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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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问题意识:中国文化发展面临的四大“紧箍咒”(3)

境外的这些现象也逐渐引起了国内学者的注意。华东师范大学的一位老师于2005年12月31日注册www.loong.cn域名,2006年2月13日第一次上传内容,只有两句话:“龙”的英文应该翻译成loong,而不是dragon。因为dragon是一种喷火怪兽,有“恶魔”的意思。该网站2006年2月15日发布《“龙”的英文应该翻译成Loong》一文。2006年2月16日东方网发表此文,后新浪网、网易等纷纷转载。

以上有关龙和dragon的问题还尚未引起广泛的关注,只能是作为围绕“中国龙”后来争论的铺垫。围绕一个六国民间故事儿童画展,衍生出来的有关中国龙的两篇文章成了“中国龙”事件的前奏。

2006年8月24日,《南方周末》报道《他们不是龙的传人》(袁蕾,2006),讲述了“孩子笔下的童话——六国民间故事儿童画展”广州站的一个故事,一个欧洲孩子不愿意参与扎龙舟的活动,因为他觉得这不符合他们国家的理念,认为龙是邪恶的象征,自己不是龙的传人,不能接受中国将龙看成崇拜的对象,更无法理解中国人为什么会说自己是“龙的传人”。中方某“培训中心主任”认为,“外国孩子对龙有自己的认识”,这是“此次展览中的最大发现”;“中国美协少儿艺术委员会主任”认为,“欧洲小孩对童话故事的质疑……是第一次听说”,“孩子们喜欢智慧、勇敢、善良的民间故事,这还需要讨论吗?”“‘天真’的孩子绝不会去质疑这些应该‘属于孩子’的民间故事,质疑‘龙’的欧洲孩子完全是特例”云云。

在这篇报道后我撰写的文章中提到,这看似一个儿童画展活动中的花絮,实则一个文化冲突的典型案例。面对同一个符号,产生不同的联想,在最终观点上相左,体现出当前跨文化交流活动中文化冲突的普遍性。从这些孩子来看,体现的是各自的文化背景和知识积累的不同最终导致价值观相异。从事件的策划者和组织者来看,对此现象的看待和处理,体现出一个跨文化知识积累普及与跨文化意识培养的现实问题。从这个事件整体以及记者对事件的处理,并将其置放到历史和现实中来看,背后折射的是中国文化在走向世界的历程中,在跨文化意识上的深度转型问题——从文化自卑向文化自觉向文化平等协商对话的转型呼吁(姜飞,2006年9月14日)。

有关中国龙文化讨论的导火索是2006年12月1日,上海政协《联合时报》发表吴友富“重建中国国家品牌形象”建议。吴友富表示,龙在西方世界被认为是一种充满霸气和攻击性的庞然大物,“龙”的形象往往让对中国历史和文化了解甚少的外国人由此产生一些不符合实际的联想。第二天(12月2日),在卡塔尔召开的第15次多哈亚运会上,中国代表团舞狮子,而日本代表团则舞着龙走上了舞台,引发了中国网友一片嘘声,认为龙是中国的形象,怎么被日本人盗用了呢?就在网友就此争论不休的时候,中新社浙江网12月4日以标题《中国形象标志将来可能不再是“龙”》发布吴友富的报告,迅即把网上对日本的这股怨气转移到了吴友富和这篇报告上,燃起网上一片骂声。粗选摘录如下:

“最可耻的中国翻译!”我强烈建议把龙译为loong,把God译成耶和华,把Christmas day译为耶诞节,把日本君主称为日本国王。

我上网易6年了,第一次为一条新闻发评论,为什么?因为实在是让我太诧异了,龙,本来就是中国几千年的传统形象和传统文化,又是为了与国际接轨,为了“照顾”西方人民的情绪,牺牲掉我们自己的民族文化,有意思吗?这是典型的自卑心理,并且是严重的奴才行为。

强烈反对!这等新时代的汉奸!还是大学的党委书记,贻害千年啊……

龙有霸气,说不好,那就换条狗吧,狗见人就摇尾巴,别人见了挺顺心的。

哈哈,现在的中国不需要龙,需要熊!

国际汉奸!霸气为什么不好,老美的形象是什么?中国用熊猫做形象可能更合“主子”的口味!快点吃点钙片吧!

迈克尔·杰克逊倒把自己的皮肤都改了,他不还是黑人吗?谁把他当白人看了???

中国人自己的形象应该由中国广大民众自己选择,而不是要迁就外国人。如果说我们现在要干点什么的话,那就向外国人解释清楚中国龙的含义,让外国人了解领悟中国龙所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

还是那句老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一味迁就外国人,只会使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受到束缚。

呜呼哀哉!中国还有多少的传统需要废弃,多少的精髓经得起折腾?

当日,新浪网站以“你认为是否应该以龙作为中国形象标志”推出投票调查,三个回答选项:第一,应该。龙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象征,早为中外所普遍认同;第二,不应该。龙的形象往往让对中国历史和文化了解甚少的外国人误解中国;第三,无所谓。131961名网友参加了调查,其中117544名网友表示“应该,龙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象征,早为中外所普遍认同”,占投票人数的89.1%。

第二天,12月5日,吴友富澄清:坚持说以“龙”作为国家的标志,《新闻晨报》2006年12月5日发表文章,说专家称未说过“中国国家形象可能不再是龙”(许莽,2006)。此后,媒体记者和学界开始进入此讨论。

2006年12月11日《新世纪周刊》对我进行专访,我提出“龙无需废,亦无需正名”,我们所能做的,是让人了解和尊重历史(姜飞,2006f)。

2006年12月14日,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金立鑫挺“弃龙论”,称崇拜龙对中华民族无好处(金立鑫,2006)。

2006年12月16日《国际先驱导报》海外龙的形象调查,呈现出对中国龙图腾多种多样的观点。法国的被访者认为,说西方龙(Dragon)绝对地坏也不对,三个头的dragon是好的。同时,中国龙和圣经中的西方龙(Dragon)是两个东西,前者往往给人以力量、积极的象征并且是中国的代表。日本的被访者认为龙图腾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在日本绝对不会出现为了迎合西方白人的口味而改变自己图腾的事情。来自美国的被访者从他的朋友处知道了西方Dragon和中国龙的差别,认为虽然彼此很相像,但也不会将其混淆。认为美国的图腾双头鹰是带有攻击性,但也代表勇敢、力量和成功,如果有来自其他国家的人批评美国将鹰作为图腾的文化是很不可思议的。至于说中国人要将中国的龙图腾换成其他的什么东西,比如熊猫等,美国被访者认为这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来自其他国家的人无权发言(《国际先驱导报》记者,2006)。

2006年12月24日“文明论坛”会议上,北京大学教授关世杰提出改中国龙的英译‘dragon’为‘loong’,姜飞再次提出“龙无需废,亦无需正名”。

2007年1月9日《南方周末》B15版刊登了一篇署名文章,题目是“‘龙的传人’新解”。作者是来自美国萨福克大学(America Suffolk University)历史系的一位华裔助教,他把中国龙称为一种杂种,截取明代一部刊载逸闻趣事书的章节来批判中国龙图腾,认为这关乎文化认同,相对于龙,他自己更认同儒家文化(薛涌,2007)。

2007年1月14日《南方周末》同样版面刊登“以‘窄眼界’应和‘狭心理’的文化解构要不得”,对1月9日这位华裔助教的文章进行批评。提出,要有一个过程性的视角来看待中国龙,龙作为帝国象征已经随着辛亥革命后皇权的倒塌而消失了,龙已经演变成散布在世界各个角落中国人的一个文化认同符号(姜飞,2007a)。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龚文庠教授认为改名并无必要。试图给中国龙改英译名,反映出在与外国交流不断加深的今天,中国人开始重视中国在世界眼中的形象,这是一个积极的变化(苗苗,2006)。

中华龙凤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庞进在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说,“龙的标志地位不可动摇”,“西方的Dragon不能与中国龙相混同。”国家语委和一些专家曾经建议,把“龙”翻译成“long”,而把“dragon”翻译成中国古语里的某种和西方语言中dragon比较类似的动物。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喻国明教授认为,从传播的角度看,需要我们下一些功夫。我们要改变中国龙在外国人心里凶恶的形象,也可以通过广告、电影、文学故事等方式。我们设想如果中文影响力如同英语对全世界的影响力之大,那么中国龙可能会更容易被人们认同和接受(曹继军,谢文,杜冰,2006)。

从上述事件的发起、争论过程和观点的呈现我们看出,围绕中国龙、西方龙与东西方文化符号解释上的文化纠结:两条龙的相遇,一方面是知识的生产,另一方面是意识的生产。从知识生产来看,需要至少普及两个基本知识,第一,东方西方,各有其龙,此龙非彼龙——西方龙有翅膀,吐火,中国龙没有翅膀,吐水。第二,各自文化指向不同,西方龙指代邪恶的东西,一直没有改变;东方龙早期是皇权的象征,后来演变为代表中国的文化符号,代表着中华先人对力量的理解和梦想。龙腾虎跃,龙盘虎踞,龙凤呈祥,龙马精神……以龙为核心词构筑了阐释中国、阐释中国文化的一整套话语。除了龙,实在想不出别的意象能迅即唤起散布在世界各个角落的中国人同根同种的感觉。

在上述两个基本知识很清晰的前提下,现在的问题是,西方一些人士明知道Dragon非中国龙,但宁愿用这个Dragon符号来指代中国——换句话说,有关龙的上述知识生产他们并不在意,他们在意的只是如何把西方Dragon中恶的指向覆盖到中国这条至少形状上类似的龙身上;再进一步说,即使中国把自己的图腾换了,他们这种恶意覆盖的意愿你是置换不了的,他们还会找其他的东西来进行类似的文化生产。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中国的各个层面就是一个考验的过程。从上述的争论我们看到,有这样一个循环逻辑体现出来:第一,不知道东方西方各有其龙,各不相同的人很少,尤其是工作在文化交流第一线的人——但也有例外,比如《南方周末》8月24日《他们不是龙的传人》不是频频表示“第一次听说”、“特例”吗?这种“不知道”有两个分支,两个知识都不知道的,我们就无话可说了。另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即西方人只知道带翅膀的西方龙,中国人只知道中国有龙,不知道西方也有Dragon。对这部分人来说,进行耐心细致有效的知识生产可以解决问题。上述的文化争论也算是一个知识普及的过程。第二,知道这些不同的人又产生两个分支,其一,对应于西方“宁愿”把恶龙来指代中国龙,直接的反应是,坚持中国龙作为图腾,“宁愿”忽略中国龙历史上曾经是皇权的象征,用一种强烈的民族主义之矛来还击——从理论上来说,是用所谓“西方主义”(Occidentalism)来对抗“东方主义”(Orientalism)(姜飞,2007年8月29日),从自然情绪流露上来说,是自负下面隐藏的文化自卑情结;其二,知道这样的不同,但屈从于西方文化和舆论的压力,寻求从自身寻找解决办法,幻想用给中国龙改名的办法一劳永逸地解决这种冲突。他们虽然也知道西方媒体故意在拿“龙”来说“中国事”,拿西方龙来丑化中国,但是,还是简单化地认为,既然中国龙的翻译从历史上就有问题,这个问题一时说不清楚,那干脆把翻译换了不就可以了吗?但问题是,历史上的这个误会一时说不清楚,把中国龙换个名字就能说清楚了吗?而且,这样的一种思路和韩国人力主把“汉城”改为“首尔”如出一辙(张利,2005)。但从这派所有的论述来看,主张给龙更名的人和论述都太初级,是用一种文化反射、平板化的思维在处理异常复杂的历史问题。其三,知道东西方龙的不同,意识到了西方用一个丑恶的东西在覆盖我们,同时也将眼光投向历史,看到了中国龙也曾作恶,于是,动作也很干脆,直接把中国龙这个文化符号废了。这派的力量不小,其影响力都间接地发挥出来,2008年奥运会吉祥物呼声最大的中国龙的落选就是明证。北京奥组委解释说,主要是“由于龙在世界各地有着不同的理解”。对于这派人的思路,有一个类似的问题抛给他们,China的历史也很复杂,说不清楚,“支那”的称谓和日本侵略紧密有关,是否这派人将来也会将“中国”的英译China更改?

世界上每一个民族、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独特的对文化的理解最终凝结成的符号。穆斯林会说新月没意义吗?如果说儿女不能选择父母,同理,文化的后来人能挖坟弃根吗?文化的生产是历史和现实的积累,我们无法改变历史,但我们能把握现实的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