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电影编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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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附录(1)

电影文学剧本《广岛之恋》

此剧本原载《外国电影剧本丛书》(19),本次转载征得中国电影出版社同意。

编剧:〔法〕玛格丽特·杜拉

导演:〔法〕阿仑·雷乃

译者:刘寿康

(剧本中的黑体字是对每个段落所做的分析性标记)

第一部

剧本的第一部拍摄成影片后,成为影片的第一个段落。在这个段落中,主要表现法国女演员对广岛原子弹给人们带来灾难的“旧恨”。是现实和回忆的交织。

(电影开始时,两对赤裸裸的肩膀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我们能看到的只有这两对肩膀拥抱在一起——头部和臀部都在画外,上面好像布满了灰尘、雨水、露珠或汗水,随便什么都可以。主要的是让我们感到这些露珠和汗水都是被飘向远方、逐渐消散的“蘑菇云”污染过的。它应该使人产生一种强烈而又矛盾的感觉,既使人感到新鲜,又充满情欲。两对肩膀肤色不同,一对黝黑,一对白皙。弗斯科的音乐伴随着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拥抱。两个人的手也截然不同。女人的手放在肤色较黑的肩膀上。“放”这个字也许不大恰当,“抓”可能更确切些。传来平板而冷静的男人声音,像是在背诵那样。)

他:你在广岛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

(这句话可以任意重复。一个女人的声音,同样平板、压抑和单调,像在背诵。)

她:我都看见了,都看见了。

(弗斯科的音乐在上述对白开始之前本来已经逐渐消失,在女人的手抓紧男人肩膀的那一刻,它又逐渐加强了。接着,她的手放松了,然后又抚摸男人的肩膀。较黑的皮肤上留下了指甲印,它似乎能够给人一种幻觉:男人因为说了“不,你在广岛什么也没有看见”这句话,而受到惩罚。接着又响起了女人的声音,仍然是冷静、平淡,像念咒似的。)

她:比方说医院,我看见了。我的确看见了。广岛有一家医院,我怎么能看不见它呢?

(医院、过道、楼梯、病人,这些镜头都是冷静和客观地拍下来的。雷乃拍戏时只有一个提纲式的原始剧本作为依据,他从日本带回来许多材料。因此在剪辑影片时,对原始剧本进行了个性化的和适当的扩大。但我们从来没有看见她在那儿看着。接着我们又看见女人的手抓住——紧紧抓住肤色较黑的肩膀。)

他:你没有看见广岛的医院。你在广岛什么也没有看见。

(女人的声音变得愈来愈冷漠。博物馆的镜头。隔一定的时间,镜头就再一次回过来拍两个人的身体。同样炫目的灯光,和医院的灯光一样令人讨厌。各种解说牌、原子弹爆炸后的物证、按比例缩小的模型、钢铁碎片、人皮、烧焦的头发、石蜡模型,等等。)

她:我到博物馆去过四次……

他:广岛的什么博物馆?

她:我到广岛的博物馆去过四次。看见人们在里面徘徊。他们若有所思地在照片和复制品之间徘徊,想要找到什么别的东西。在照片之间、在照片和复制品之间徘徊,想要找到什么别的东西。在解说牌之间徘徊,想要找到什么别的东西。

我到广岛的博物馆去过四次。

我看着那些人们。我自己也心事重重地看着那些铁块,烧焦的、破碎的、像肌肉一样脆弱的铁块。我看见一大堆瓶盖子:谁能料到会看见这个?人类的皮肤在飘浮,生命在延续,还在痛苦中挣扎。石头。烧焦的石头。粉碎的石头。不知是谁的一缕缕头发,广岛妇女睡醒一觉,发现头发全脱光了。

在和平广场我感到热极了。足足有一万度。我知道有一万度。和平广场上阳光的温度。你怎么能不知道呢?……地上的草,就别提了……

他:你在广岛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看见。

(更多的博物馆镜头。接着是和平广场的一个镜头,前景有一个烧焦的头颅。玻璃展览橱里陈列着烧焦了的模型。广岛的新闻镜头。)

她:复制品做得尽可能地逼真。

影片拍得尽可能地逼真。

幻景做得这样逼真,让游览的人看了都哭了。

一个人总是可以嘲笑别人的,但说真的,一个旅游者除了哭泣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我总是为广岛的命运哭泣。总是为它哭泣。

(一个广岛被炸之后的照片的全景镜头,一个与世上其他沙漠绝无共同之处的“新沙漠”。)

他:不要哭,你为什么要哭呢?

(空空荡荡的和平广场,炫目的阳光使人想起原子弹夺目的光芒。1945年8月6日以后拍摄的新闻片。蚂蚁和蚯蚓从地里钻了出来。这里插进去一些肩膀的镜头。又传来女人的声音,近乎疯狂的声音,而后面的一连串镜头也是近乎疯狂的。)

她:我看了新闻片。

第二天,历史就是这样写的,不是我杜撰的,第二天,有些动物又从灰烬中、从地里很深的地方钻出来了。

人们拍下了狗的照片。

留作永久记录。

我看见它们了。

我看了新闻片。

我看见它们了。

我看见第一天的情景。

第二天的情景。

第三天的情景。

他:(打断她)你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看见。

(一只断了一条腿的狗。人群。儿童。受伤的人。烧伤的儿童在尖声叫喊。)

她:……还有,在第十五天。

广岛开满了鲜花。到处盛开着矢车菊和唐葛蒲。早晨开的牵牛花和白天开的百合花生机勃勃地从灰烬中钻出来,在此之前,还没听说过花有这么大的生命力。这一句话几乎是一字不差地从约翰·赫塞那篇令人钦佩的广岛报道上抄下来的。我只是把它用在受害的儿童身上罢了。

我没有编造任何东西。

他:全都是你瞎编的。

她:我没有瞎编。

就像在恋爱的时候产生的一种幻觉,一种永远不会被人忘记的幻觉,我产生了这样的幻觉:我永远不会忘记广岛。

就像在恋爱的时候一样。

(正在准备用手术镊子把一只眼睛取出来。更多的新闻镜头。)

我也看到活下来的人和那些当时在广岛妇女肚子里的胎儿。

(各式各样幸存者的镜头:一个美丽的孩子,他转过脸来,原来瞎了一只眼睛;女孩子在镜子里看她烧伤的面孔;盲女用变了形的手在弹奏着齐特拉琴;母亲在她垂死的孩子身边祈祷;一个好几年不能睡觉的男人在死亡线上挣扎。每周一次,别人把他的孩子带来看他。)

我看到广岛暂时的幸存者以忍耐、淳朴和显而易见的温驯态度使自己适应如此不公平的命运——就连平常极其富于想象力的人都无法想象的命运。

(镜头又回到那两个热情拥抱的身体。)

她:听……

我知道……

我知道一切。

一切都照常进行。

他: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一朵盘旋上升的原子云。下着雨,人群在街上游行。渔民被放射性物质感染。不能吃的鱼。把成千上万不能吃的鱼埋在地下。)

她:妇女冒着生育畸形婴儿和怪物的危险,但一切照常进行。

男人冒着绝育的危险,但一切照常进行。

人民害怕下雨。

雨尘落在太平洋上。

太平洋的海水毒死生物。

太平洋的渔民死了。

人们害怕食物。

一个城市的食物全都扔掉了。

许多城市,全城的食物全都埋掉了。

整个城市愤怒地行动起来了。

许多城市,全都愤怒地行动起来了。

(新闻片镜头:示威游行。)

全城的愤怒是针对谁的?

全城的愤怒,不管他们是否愿意,都是针对某些人用来欺压别人、某些民族用来欺压别的民族、某些阶级用来欺压别的阶级的那种不平等原则。

(示威群众在前进。有些人在扩音机前正在发表“无声”的演说。)

她:(温柔地说)……听我说。我和你一样,知道忘记意味着什么。

他:不,你不知道忘记意味着什么。

她:我和你一样,也有记忆力。我知道忘记意味着什么。

他:不,你没有记忆力。

她:和你一样,我也曾尽力想不要忘记。但和你一样,我忘记了。和你一样,我曾想记住一段无法慰藉的回忆,影子和石头的回忆。

(影子的镜头,一个广岛死难者的影子“映在”石头上。)

我,我每天都在拼命挣扎,担心不能再理解为什么一个人需要记忆。和你一样,我忘记……

(店铺里有成百的工业馆的缩小模型,工业馆是唯一残存下来的遗迹,在轰炸之后,它的歪歪扭扭的骨架仍然屹立——后来也就这样保存了下来。一间空店铺。一车一车的日本旅游者。他们来参观和平广场。一只猫走过广场。)

很明显,记忆是必要的,为什么要否认呢?……

(这句话不时被工业馆骨架的几个镜头隔断。)

……听我说,我还知道一些别的事。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二十万人死亡。

八万人受伤。

在九秒钟之内。这是官方数字。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树木。教堂。旋转木马。重建广岛。平凡的事物。)

地上温度将有一万度。他们说,一万个太阳,沥青都会燃烧起来。

(教堂。日语的广告牌。)

到处将是一片混乱。整座城市将要从平地升起,再变成灰烬……

(沙粒。一包“和平”香烟。一棵生长茁壮的植物像蜘蛛似的在沙粒上摊开。)

沙地上将长出新的花草……

(河边有四个濒死的学生在聊天。河流。潮水。重建后的广岛码头。)

四个学生在一起共同等待着传奇式的死亡。

大田川三角洲的七条支汊按时涨落,非常准确。水流清澈,渔产丰富,河水的颜色按照不同的时辰或季节现出灰色或蓝色。大田川三角洲七条支汊的潮水慢慢地上涨,人们不再沿着泥泞的两岸观赏这种景色了。

(念咒般的声音停止了。广岛的街道。更多的街道。各式各样的桥。隐蔽的小巷。街道。郊区。铁路。郊区平凡的景物。)

她:……我遇到你。

我记着你。

你是谁?

你把我毁了。

你对我多好呀。

我怎能知道这座城市是正适合恋爱的呢?

我怎能知道你是正适合我的身体的呢?

你真了不起。太好了。你真了不起。

突然之间时间过得多慢呀。

多么美妙。

比你所能知道的更美。

你把我毁了。

你对我多好呀。

你把我毁了。

你对我多好呀。

有的是时间。

求求你。

占有我吧。

毁坏我吧,让我变丑吧。

你为什么不这样呢?

在这座城市、这个和别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夜晚,为什么你不这样做呢?

求求你。

(突然得异乎寻常,现出了女人的面孔,充满了柔情,转过来朝着男人。)

她:你的皮肤美得令人惊奇。

(他叹了一口气。)

你……

(现出他的面孔。他出神地笑了,这一笑和他们的谈话没有关系。他转过身子。)

他:不错,是我。你是能看见我。

(重新现出两个赤裸的身体。女人继续发出同样的声音,不清楚的声音,但这一次用的不是背诵的声调了。)

她:你是纯粹的日本人,还是不纯粹的日本人?

他:我是纯粹的日本人。

你的眼睛是绿的,对吧?

她:我想是这样……是的……我想它们是绿的。

他:(温柔地,看着她)你像是由一千个女人合成的……

她: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就是这个缘故。

他:也许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她:这个想法倒很妙,为你把一千个女人合成一个人。

(她吻他的肩膀,把头藏在他的肩窝里。她的头朝着那扇打开的窗户,朝着广岛,朝着夜色。有一个男人在街上走过,咳嗽。〔我们看不见他,只听到他的声音。〕她抬起身子。)

她:听……四点钟了……

他:为什么说四点了?

她:我不知道他是谁。每天早上四点钟,他都经过这里,而且总是咳嗽。

(沉默。互相对视。)

那天你在这儿,在广岛……

他:(笑起来,好像听到一个小孩子的问话)不在……我当然不在。

她:(再次抚摸他赤裸的肩膀)不错……我多蠢呀。(几乎笑了。)

他:(严肃地,踌躇地)不过我的家人都在广岛。我在外边打仗。

她:(腼腆地,露出微笑)很幸运,是不是?

他:(没有看她,犹豫是否同意这句话)是吧。

她:这也是我的幸运。

(停顿。)

他:你来广岛干什么?

她:拍电影。

他:什么,拍电影?

她:我在一部片子里担任一个角色。

他:来广岛之前,你在哪儿?

她:在巴黎。

(较长的停顿。)

他:在巴黎以前呢……

她:巴黎以前?……在内韦尔。内——韦尔。

他:内韦尔?

她:它在涅夫勒省。你不知道那个地方。

(停顿。然后,他仿佛刚刚发现广岛和内韦尔之间的联系,便问:)

他:为什么你想看见广岛的一切?

她:(尽量显得诚恳)因为它使我感兴趣。我有我自己的看法。例如,我认为细致地观察事物是一种必须学会的本领。

第二部

剧本的第二部拍摄成影片后,成为影片的第二个段落。在这个段落中,主要透露出法国女演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曾与一个德国士兵相恋,写的是爱情上的“旧恨”。主要是现实动作。

(一大群自行车从街上蜂拥而过,声音由轻而重,然后逐渐消失。她穿着晨衣站在旅馆的阳台上。她在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杯咖啡。他还在睡着,趴在床上,两臂成十字形,上身裸露。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它们微微颤抖,就像小孩子在睡觉时手会颤抖那样,他的手很好看,富于男性美。

在她注视着他的双手时,突然现出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体取代了日本人,他躺在那里,姿势相同,但是是垂死的姿势,他躺在阳光充足的河边。〔旅馆房间的光线是半明半暗的。〕年轻人快要死了。他也有一双好看的手,和那个日本人的手十分相像。临死之前,它们猛烈地颤抖着。

这个镜头非常短暂。

她呆呆地靠着窗户站着。他醒了,朝着她微笑。她没有立刻回报他的微笑,还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然后,她把咖啡送到他跟前。)

她:你要喝点咖啡吗?

(他点点头,接过杯子,停顿。)

她:你刚才梦见什么啦?

他:我记不起来了……怎么啦?

(她清醒过来,十分温柔地。)

她:刚才我在看你的手。你睡着的时候,它们也在动。

他:(查看自己的手,动了动手指头)也许在梦中它们不知不觉地在动。

她:(冷静地,愉快地,不过好像并不相信他的话)唔,唔。

(他们在旅馆房间里一起淋浴,心情十分舒畅。他把手放在她额头上,让她仰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