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看见她时,她坐在一张长凳或一堆石头上,离开他们晚上待过的咖啡馆大概五十英尺远。咖啡馆的灯光射到她的眼睛上。目光呆滞,几乎是空洞的,因为他已经不在那儿了。她在石堆上〔躺下,坐着〕继续看着咖啡馆。〔现在酒吧间只剩下一盏灯了。刚才他们坐着的那个房间已经没有人了。通往房间的一扇门微微开着,微弱的灯光刚刚能使人看出桌椅陈设的位置,它们真像一些模糊的、虚幻的影子。〕
她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了。她好像睡着了,但实际上并没有。她睁开眼睛时,像猫一样地突然睁开。然后,我们听到她的声音——内心独白:)
她:我要待在广岛。每天晚上和他在一起。在广岛。(睁开眼睛)我要待在这儿,这儿。
(她的视线离开了咖啡馆,茫然环视四周。接着突然像孩子似的紧紧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蜷起双脚。日本人走近她。她看见他,却没有动,没有反应。两个人都开始有点儿心不在焉。彼此没有感到惊讶。他在抽烟。)
他:留在广岛吧。
她:(看了他一眼)当然我要留在广岛,和你在一起。(她又埋下头,用孩子的腔调说)噢,我真难受啊……
(他走近她。)
她:我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真的……走开吧。
他:(走开)我离不开你。
(他们现在是在林荫大道上。背景是夜总会的霓虹灯广告。林荫大道是笔直的。她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我们先看到一个,再看到另一个。他们的脸上都充满了忧伤。他追上了她。)
他:(温柔地)和我一起待在广岛吧。
(她没有回答。然后,我们听到她的内心独白,声音很响,控制不住感情:)
她:他将会朝我走过来,要搂着我的肩膀了,要吻——我——了……他要吻我了……我将会不知所措了。
(说“不知所措”这个词儿时她几乎出神了。)
(镜头转向他。我们看到他愈走愈慢,故意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因此,不但没有靠近她,反而离得更远了。她没有回头。)
(一连串的广岛和内韦尔街道的镜头。丽娲的内心独白。)
她:我遇到了你。
我记住你。
这座城市的大小正适合恋爱。
你天生适合我的身体。
你是谁?
你把我毁了。
我渴望,我渴望背叛上帝、和人通奸、撒谎,我渴望死。
我一直是这样。
我一直希望有一天你会来到我面前。
我静静地极其耐心地等待着你。
占有我吧。你随心所欲地把我变形吧,这样,再不会有人在你之后理解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欲念了。
只有你我两个人,我的爱。
夜晚将永远不会终止。
太阳将永远不会再升起。
永远不,永远不会。再也不会了。
你把我毁了。
你多好呀。
让我们一起心平气和地、带着良好的祝愿来哀悼那过去的日子。
我们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哀悼那过去的日子。
那个时刻将要来临。
那个时刻一定会来临。那时,我们不会再知道是什么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渐渐地,这个字眼就会在我们的记忆中淡漠下去。
然后,它就完全消失了。
(这次他面对她走过去——最后一次——不过保持着一段距离。从那时起,她是不可亵渎的。天在下雨。他们站在一家店铺的天篷下。)
他:你能不能留下来呢。
她:你知道是不可能留下来的。比走掉的可能性小。
他:一个星期。
她:不。
他:三天。
她:三天够做什么的?为了活下去?还是为了死掉?
他:足够弄清楚是要活下去还是去死掉。
她:这不可能。不论活下去还是死掉,这点时间都不够用。因此,我根本不予考虑。
他:你还不如在内韦尔死了呢。
她:我也这样想。可惜我没有死。
(她坐在广岛火车站候车室的一张长凳上。又过了不少时间。她旁边坐着一个日本老太太。又一段内心独白:)
她:内韦尔,这个我已经忘怀了的城市,今天晚上我希望能再看见你。一连几个月,每天晚上,当我的身体燃烧着对他的怀念时,我也看到烈火中的你。
(日本人像一个影子那样走了进来,坐在长凳上,在老太太的另一边。他没有看那个法国女人,他的脸被雨水淋湿了,嘴唇微微颤抖。)
她:当我的身体还燃烧对你的怀念时,我想再看看内韦尔……还有卢瓦尔河。
(内韦尔的镜头。)
可爱的涅夫勒白杨树,我要把你忘掉。(说“可爱”这个词儿时,应该像说情话那样。)
不值钱的故事,我要把你忘掉。
(内韦尔废墟。)
在没有你的夜晚,我只好等待白天来解脱我。
(在内韦尔“结婚”。)
一天没有他的眼睛,她就活不下去。
内韦尔的小姑娘。
内韦尔的不害臊的小姑娘。
一天没有他的手,她就觉得堕入情网是多么可怜。
傻姑娘。
她在内韦尔为爱情而死去了。
剃光头的小姑娘,你把一切都忘了吧。
不值钱的故事。
至于他呢,他要从你的眼睛忘起。
和你完全一样。
至于他呢,他将要忘记你的声音。
和你完全一样。
至于他呢,他将把你一点一点地整个忘掉。
你将要变成一支歌曲。
(他们当中隔着一个日本老太太。他抽出一支香烟,微微抬起身子,把那包烟递给法国女人,“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一点点了,请你抽支烟,就像请任何人,比如请这位老太太抽一支一样,”她不抽。他把香烟递给老太太,给她点火。
内韦尔森林的景色在曙光中移动着,逐渐消失。内韦尔。广岛车站的高音喇叭随着内韦尔的镜头高声广播:
“广岛!广岛!”
法国女人好像睡着了。旁边的两个日本人怕把她吵醒,在小声说话。)
老太太:她是谁?
他:一个法国女人。
老太太:出了什么事啦?
他:她过一会儿就要离开日本,我们要分开了,心里很难过。他们用日语对话。电影里不加翻译。
剧本的第五部分拍摄成影片后,成为影片的第七段。在这个段落中,法国女演员终于因过去和德国士兵的恋情带给她的伤痛,使她下决心离开了日本建筑师。写的是“新愁”。这一段基本上都是现实动作。
(她走了。又在车站外边见到了她。她坐进一辆出租汽车。车子在夜总会门前停下。那是“卡萨布兰卡”夜总会。接着,他也来了。
她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旁。他坐在她对面的一张桌子旁。这就是一切的结束。这个夜晚的结束标志着他们永别的开始。屋子里有一个日本人走上去和她搭讪。)
日本人:你单独一个人吗?以下的一段对话在电影里用的是英语。
(她只用手势回答。)
日本人:你愿意和我聊聊吗?
(那个地方几乎是空的,人们感到很无聊。)
日本人:这会儿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是太晚了。
(她让别的男人和自己交谈,为的是“丢掉”我们认识的那一位。不过这不但不可能,而且也毫无意义。因为那一位已经不见了。)
日本人:我可以坐下吗?你是刚到广岛游览的吗?
你喜欢日本吗?
你住在巴黎吗?
(从窗户往外看,我们可以看到天将破晓。内心独白停止了。不知名的日本人还在对她讲话。她看看他。不知名的日本人停止和她讲话。接着,她吓了一跳,“可诅咒的曙光”已经从夜总会的窗户射进屋里来了。)
(再看见她时,她在旅馆屋里靠着门站着,手按着胸口,敲门声。她打开门。)
他:我不能不来。
(他们面对面地站在屋子里,两手下垂,身子没有接触。房间很整洁。烟灰碟是空的。床铺得整整齐齐。现在已经是白天了。太阳已经升起。床没有动过,没有人说话,甚至连烟都没有人抽,彼此注视着对方。寂静的黎明笼罩着整个城市,他走进她的屋子。远方,广岛还在沉睡。她忽然坐了下来,用手抱着头,紧握拳头,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这是一声极其忧伤的叹息。她的眼睛反射出城市的亮光。)
她:我要把你忘掉!我已经在忘掉你了!你看我是怎样地在忘掉你!看着我!
(他抓住她的胳膊〔手腕〕,她面对着他,头往后仰。她突然挣开身子。他茫然地扶住她,仿佛她遇到了什么危险。他看着她,她看着他,就像看这座城市,忽然之间,她非常温柔地呼唤他。她迷迷惘惘地,仿佛从远方将他呼唤。她已经能够把他忘怀,这使她十分惊奇。)
她:广—岛。
广—岛。这就是你的名字。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却视而不见。)
他:不错,那就是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叫内韦尔。法国的内—韦—尔。
(剧终)
读这个剧本,主要应注意作者是怎样运用时空交错手法去表现人物(法国女演员)的意识活动的。
——本书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