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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老屋(2)

老屋后来破败不堪,里头的住户相继搬出,魏家不能独自占有偌大的宅基地,最后也不得不另外择地起屋。告别老屋的那一年,魏文彬18岁,这个年纪对于未来的憧憬应当远胜于对历史的怀想。但是魏文彬有些不一样,他对于老屋的依恋不舍更甚于他的父母。据说他常常在对面的山坡上怅然回望老屋日益残败的身影,或者在老屋周边的田埂上踽踽独行,表现出一个年轻人不应有的沉重与孤独。

多年以后,老屋再也无迹可寻,但是魏文彬对于老屋的思忆,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相反与日俱增。实际上在后来的岁月里,老屋于他而言已不再只是一所物理的老屋,而是变成他寄寓自己灵魂的家园。他一次又一次忆起他的老屋——每一次饱含欢欣或者痛楚的思忆,都是一次精心修缮与装点——许多年以后,老屋的线条不仅未随岁月的消逝而消逝,反而在他的脑海中日益清晰,并且日益地繁复起来。

老屋成为他心中永远的雕梁画栋。

甚至远比当初更加美丽和辉煌。

13.3贫瘠而丰盛的童年

曾祖所修的老屋到迎来魏文彬这个小小的主人时,已历经半个世纪的风雨,可以想见大的格局和气派还在,但陈旧灰暗必然不可避免。但是那丝毫也不影响魏文彬对它的美好记忆。许多年后,他讲起老屋给他的童年带来的种种欢乐,眼里仍然闪着孩童般惊诧和兴奋的光芒。

老屋的屋顶上镶有亮瓦,这是旧式的房屋采光的重要方式。魏文彬的老家解放30年后才通电,因为这个缘故,亮瓦这种今天已不多见的建筑材料,在魏文彬的童年时光里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一大片黑黢黢的瓦片当中的一两片亮瓦,像是单调沉闷的屋顶上亮晶晶的眼睛,给黑暗的屋子带来光明与希望。

“我30岁之前,我们那个地方都是没有电的,晚上早早地睡,早晨早早地醒。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房子里四周都是黑咕隆咚的,只有亮瓦那里透着蒙蒙亮,我就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亮瓦,等待天慢慢地亮起来。亮瓦一点点照亮屋子,照亮屋里的墙壁,好戏就开始了。”

“老屋的墙是土墙,墙是怎么刷的呢?黄泥巴水加谷壳和成泥浆,稻草扎成刷把,泥水匠左抹一下右抹一下,拖泥带水的到处都是刷把印子,这些横七竖八的印子里就有无限的想象空间。这条印子和那条印子连起来变成个人,那条印子和那条印子连起来又变成只老鼠……又变出一头牛,你看这个牛头还很威猛……又变出个女孩子,漂亮的,窈窕的……每天早晨那个墙上无穷无尽的变化,每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昨天的记忆,昨天看到哪里了?那个山还在不在?那个老虎呢?找找找,哦,在那里,找到了。有时候找不到了,换成别的东西了。每天早上,无穷的想象!”

那是一个贫穷的年代,但是物质的贫穷并不必然造成心灵的贫瘠。大自然赋予了他无穷的乐趣,而一面年深日久破旧斑驳的土墙,也可以是一个奇妙的舞台,每天早上为孩子上演光怪陆离的童话剧。很多奶奶说起过的没见过的动物和神仙,都会在清晨穿墙而至,来到这个舞台上,带给童年的魏文彬无数的惊喜和无尽的幻想,不知不觉丰富了他的心灵。

“下雨的时候,亮瓦是很美的,雨把它清洗得干干净净,雨点砸在亮瓦上,噼噼啪啪地溅起一朵朵水花。有月亮的夜晚,亮瓦也是很美的,白白的,亮亮的,那么柔和。我就望着它想,月亮走到哪里了啊,星星还在不在啊,黄狗不叫,它睡着了没有,什么时候下雪啊,珠米树(音)会不会结冰啊,树上的小鸟冷不冷啊……”

冰雪在50年代的南方并不罕见,但对于孩子来说,它仍是一年之中最令人兴奋的大自然的奇观。雪和风、雨、太阳、月亮都不一样,它是一年之中最难出现的景观。而且只有雪,会在一夜之间完全改变世界的模样,带给孩子的心灵巨大的冲击与震撼。

魏文彬记得一个天寒地冻的早上,他照例缩在被窝里观看土墙上的“戏剧”,不知不觉,亮瓦射下来的光束越来越亮,越来越亮,雪后的阳光格外明艳,无数的粉尘在光束里舞蹈。小小的孩童的眼睛,便看见许多东西乘着光束来到他的小屋里,神仙、妖怪、小黄狗,也觉得自己的心可以随着光束飞出去。他不知不觉坐起来,从被窝里缩出来,瑟缩着走到光束下,将小手高举到光束里,仿佛要去迎接什么,触摸什么。他的小手在光束里变得晶莹剔透,而他仿佛又被这个新的发现迷住,转动着手掌观察阳光所导致的质感的变化。

清晨的寒冷和对冰天雪地的渴望让他稍稍有些遗憾地结束了这些奇妙的游戏,以最快的速度套上棉裤棉袄,飞奔出去。屋外,另一个奇异的景象展现在他的面前。

“老屋的当头,我不是讲有一蔸四季常青的珠米树吗?树冠撑开,像一把大伞,密密匝匝的树叶,远远望去幽深幽深的,不知道有多少只鸟在里头做窝。一下雪,一夜之间,珠米树变了样子,每一片叶子上面都结这么厚一层冰,不是太厚,又有那么厚,然后所有的叶子都这么洋洋地吊着吊着,微风一吹,叶子和叶子之间,冰和冰之间,轻轻碰撞,叮叮当当……那种美妙!我就傻的啊,傻在那里。”

冰晶们轻轻摇晃,轻轻碰撞,发出奇妙的声响,仿佛轻轻歌唱迎接孩子的到来,又仿佛挨挨挤挤,发出轻轻的笑声,笑孩子的稚气和傻气。

“那蔸珠米树,我觉得我和它有过交流,无数次无声的交流。我几乎每天都从那个屋当头走过,每一次从外面回来,走上那个山坡,迎面就看见屋当头的珠米树,迎面就看见它身上那个有力的弓,那蔸树很怪,树干很粗,又直又不直——它笔直地长了一截之后,中间奇怪地拐了很大一个弯,再继续笔直地往上长。它那个姿势给我一种非常倔犟的感觉,很倔!倔犟这样一个词,就是这棵树告诉我的。每当望见这棵树,看见它有力的那个弓,我就感觉它在告诉我什么。”

无须怀疑的一个事实是,魏文彬从小就是一个聪敏善感的孩子。当别的孩子还是一派懵懂的时候,他已经能够准确地接收到自然和生命以各种奇妙的方式发送出来的密电码。这是他的幸运,但也可能是他的不幸。沈从文曾经写道:“一个人记得事情太多真不幸。知道事情太多也不幸。体会到太多事情也不幸。”

13.4线装书、《尺牍》以及湖南广电的“信文化”

魏家作为老屋本来的主人,在大屋的若干户人家里,终究还是有些不同。其一是魏家的住房较别家相对较好;其二是魏家拥有几样祖传的家什,其中最为显著的是一大排黑漆漆的站柜。站柜里所藏,既非绫罗绸缎,亦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摞一摞的线装书。

魏文彬从记事起就常常看见父亲在这些柜子前站立或徘徊,手里永远握有一卷书。

平时沉默而严肃的父亲,在这些柜子面前呈现出难得的温和沉静,怡然自得,有时脸上有异样的光辉。这让魏文彬对这些黑漆漆的柜子里的那些书本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与向往,后来魏文彬也成为这些站柜前的“站客”。他很快发现在这里他能较多地得到父亲和颜悦色的对待,只要去翻书,父亲就会变得高兴。于是他热衷于去那里“装模作样”,因此得以“博览群书”——小小孩童不认字,专拣有绣像的书翻,为了找到有绣像的书,他把所有的书都翻了一遍。

魏文彬8岁那年赶上“大跃进”,大站柜里的线装书竟大部分被拿去填了炉灶,只有极小一部分为魏父偷藏,得以保存,成为魏文彬荒芜的少年时代最珍贵的精神养料。它们带给他如此丰富的感受,留给他如此深刻的记忆,以至于他在忆及这些线装书时,不嫌累赘地使用了过多的形容词和排比句:“在我幼小的世界里,那排站柜是高大的、深沉的、凝重的、神秘的……好多好多的书,大部分是线装书,精致的、精美的、古色古香的线装书,也有一些是发黄的,脆弱的,甚至破损的,至今记忆犹新,带着一股特殊的香味,那就是所谓的书香吧,墨香,纸香,混合着樟木香,有时浓,有时淡,引着我去了一个又一个遥远的世界,神秘的世界,奇妙的世界……”

魏文彬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他在学校是调皮而聪颖的学生,家中秘藏的那些线装书,则使他获得了比一般农家孩子更加丰厚的文化滋养。当别的孩子根本无书可看的时候,他却看了《封神演义》又看《三国演义》,看了《红楼梦》又看《西厢记》。因为有一肚子的故事,魏文彬自然而然地成了孩子王,乡人们常常看见这个魏家的少年在一群小朋友中间眉飞色舞地讲故事。他自己后来回忆说,很多书是囫囵吞枣地读,有些故事看得半懂不懂的,自然讲不通,就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想象东拼西凑胡编乱造,千方百计把故事说圆了,有时候讲着讲着离书万里,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了。所以实际上,家中祖传的那些线装书,无形中全方位地锻炼了魏文彬的读写能力、演讲能力、组织能力甚至创作能力。这是他日后能从被“文革”耽误的一代人中脱颖而出的重要原因。

魏文彬一直记得那些线装书中有一本叫做《尺牍》的书:“里面全是写得极好的书信,亲人写给亲人的,朋友写给朋友的,臣子写给皇帝的,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我在里头学习怎么写人,怎么写景,怎么状物,怎么抒情。从小学到中学,我的作文本上总是被老师用红笔画满了波浪线,我的后来就是被这些波浪线一波一波地推出来的。我1969年到涟邵矿务局,下井当矿工,后来参加学习班,写文章比赛抢了眼,才从井下爬出来,到子弟学校教书。后来又被送出去培训,74年又推荐上了大学,命运就这样改变了。”

一本小小的《尺牍》,还导致了魏文彬后来在个人表达和人际交往方面的某种偏好:他喜欢书信这种沟通方式。他喜欢别人给他写信,也喜欢给别人写信。你若找他反映个什么事情或者求他解决个什么问题,写信可能会比打电话更有效,得到他亲笔复信的可能性也很大。他既给那些“不普通”的员工写信,也给那些“普通”的员工写信。他的信激励过很多得意者,也抚慰过很多失意者。有时候,你从他的人身上感觉不到的温度,会从他的信中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