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解码电视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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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魏文彬:我的远航没有彼岸(1)

杨晓凌

2008年4月15日,一个烟雨蒙蒙的春日,湖南广电平静悄然地完成了近15年来最为重大的一次人事变动。率领一支“电视湘军”在传媒产业领域打出一片天下的魏文彬,因荣升湖南省政协副主席而结束了他在湖南广电长达15年的执政,电视湘军的帅印从此移交紧随其后的欧阳常林。

魏文彬于1993年3月以43岁的年轻英姿出任湖南省广播电视厅厅长,到2008年4月止,他在湖南广电共主政15年零1个月,达3个任期之久。据说这是中国官场罕见的纪录,罕有人在同一个岗位、同一个官阶上停留如许之久。

难以断言这个罕见的纪录是在怎样的历史与现实条件下形成,难以辨析个中种种复杂情味。然而不难做出的一个假设是:假若没有这样一个罕见的纪录,或许也就没有湖南广电今天的格局与气象。毫无疑问,核心领导层的长期稳定,是湖南广电得以完成一轮又一轮改革的重要条件。改革总是史无前例的探索性活动,从来不会获得百分之百的认同与拥护,也不能保证前行的路线百分之百正确无误。一个稳定的政治生态,能够赋予改革从容舒展的空间,降低了半途而废的风险。很难想象,如果湖南广电像其他许多地方一样,三年五载来一轮走马换将,它过去15年间的历史会写成怎样的模样。

魏文彬用他的15年,为湖南广电书写了怎样的历史?2007年4月9日,魏文彬作为登上哈佛讲坛的中国传媒第一人,在哈佛发表题为《湖湘文化与湖南电视的文化密码》的演讲,引用了一组数字来说明他所率领的“电视湘军”所取得的骄人成就:“2006年,我们的电视节目生产能力达到八千多小时,是14年前的18倍;电视媒体的广告收入达到2亿美元,是14年前的40倍;总资产达到8亿美元,是14年前的22倍。”

数字始终是抽象的。人们最为直观的印象是,魏文彬让曾经无足轻重的湖南广电一跃成为中国广电王国里一股不容忽视的“地方势力”。在世纪之交的卫星电视大战中,湖南卫视成为关注度最高的地方卫视,牵引了全国人民的视线,尽管高度关注有时呈现为争议频仍。

2008年1月,魏文彬当选为湖南省政协副主席之时,一个部属诗志其喜,中有句曰:“曾经沧海路漫漫,孤独求剑云淡淡。古今多少改革事,先知难免毁誉缠。”诚如斯言,魏文彬在湖南广电执政的15年并非一帆风顺,而是风风雨雨之中的艰难跋涉。他曾白手起家,带领全厅勒紧裤带过日子;他曾陷入危困之局,解危脱困的第二轮改革不得不带有壮士断腕般的悲壮色彩;所幸2003年以来,湖南广电终于迎来前所未有的美好时光,连年实现50%以上的增长,至今仍未失速。

那些生而为了出发的人从不会为了惊涛骇浪而拒绝远航。

那些选择远航的人或许正是选择了惊涛骇浪。

魏文彬说,他的远航没有彼岸,即使卸任。

一辈子理解最深的三个词

卸任之后的魏文彬,在湖南国际影视会展中心酒店的“网球吧”接受了本次采访。

国际影视会展中心酒店是一座五星级园林式休闲度假酒店,是湖南广电金鹰影视文化产业群的重要组成部分。“网球吧”是国际山庄的一个制高点,从这里望出去,可将整个酒店最核心的风景尽收眼底。一片湖,称钓鱼湾,湖右是一排亲水别墅,湖左则依山造屋,蜿蜒错落,称卧仙楼别墅群。越过湖面遥望远处,是圣爵菲斯高档住宅群,依山傍水,风姿绰约,也是湖南广电的产业项目,与湖南广电的职工住宅区金鹰小区连成一片,蔚为壮观。

杨晓凌:您坐在这里,是不是有一种国王般的感觉?

魏文彬:不,是一种爷爷般的感觉——你不要笑,我说的是真的,我的小孙女儿半岁多了,就住在那边的圣爵菲斯。她这个时候该起床了,说不定这会儿就在窗边望爷爷呢。我告诉你一个有趣的秘密,我孙女儿的生日是9月28日,这个金鹰城当年破土动工的日子,也是9月28日。我都没有想到居然会有这么个巧合。金鹰城具体是哪天动的工,我早就不记得了,有人写文章,翻呀查的,翻出来这么个巧合,你看!

杨晓凌:将来您会给孙女儿讲金鹰城的故事吧,您会首先告诉她什么呢?

魏文彬:(沉吟片刻)铺天盖地。我会首先给她讲这个词语。这里曾经铺天盖地都是黄土,差点把她的爷爷埋了。我说,我们这辈子知道很多词,但都是在字面上理解含义。但是我有几个词,是活生生的现实告诉我的,那种领悟,深刻、透彻到锥心刺骨的程度。一个是“铺天盖地”,一个是“一无所有”,还有一个是“孤独”。什么叫“铺天盖地”?当年建这个金鹰城的初期,几百台推土机把一个一千多亩的山都翻过来了,铺天盖地一片黄土,黄土上面,铺天盖地几千个工人在施工。我有一年多的时间,整个脑子里面,铺天盖地一片黄色。我知道我要在这片黄土地上干什么,我建的不只是一个楼房、一个中心,而是一个文化城、一个传媒产业区。我建设的时候完全不具备条件,完全不具备。我只有几百万的家当,我要建的这个东西,最少要10个亿。500万和10个亿,相差多少倍啊。我开始没有感觉,后来把这个山翻掉了、土翻掉了,工人们开始在这里施工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一无所有”。要钢材没有,要水泥没有,要什么没什么。中间最紧迫、最要命的是什么呢,没工钱!施工队伍在你这里施工两个月以后,没有工钱,工人可以掀掉你的办公桌,可以50个人围着你用唾沫把你淹死,可以深更半夜打电话恐吓你。资金不到位,工程停了下来,漫山遍野施工的工人全都不见了,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黄土,加上铺天盖地的非议,这个时候,我也懂得了什么叫孤独。

杨晓凌:您说您一开始没有感觉。一场没有胜算的豪赌,您怎么敢赌?

魏文彬:你是不是想说我滥赌。我以前听过这样的话,说我之所以敢赌,是因为赢了不是我的,输了也不是我的。这个说法没意思。这根本不是一个利益归属的问题。我这么跟你说,如果什么事情都笃定是胜券在握,它就不是一个挑战,它就不是一件难事,它就没有什么价值。

从网球吧向西,可以望见湖南广电中心高达35层的巍峨身影,楼身淡蓝泛绿,直指蓝天,形与势上是对天空的冲突,色彩上却又与天空构成和谐的景观。

2001年,全球最大的传媒企业之一新闻集团的副总裁杰智·默多克(小默多克,鲁珀特·默多克之子)参观完湖南广电中心后,问魏文彬:“你这个中心里现在做着几套电视节目?”魏答8套。杰智·默多克说:“我看你这里的生产条件在全世界都是最好的,你可以生产100套电视节目。”

杨晓凌:小默多克、雷石东、王嘉廉等国际传媒大亨都造访过金鹰影视文化城。他们的到来,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魏文彬:说实话,不舒服。他们来,说明这里有值得一来的吸引力,说明我们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在国际上也有了那么一点点影响力。但是他们往这里一站,胳膊腿都比我们的腰粗,我感到不舒服。但我还是要笑脸相迎,要想办法跟他们合作。

杨晓凌:小默多克来这里参观的时候,说这里可以生产100套电视节目,您对他的说法怎么看?

魏文彬:他说我们这里的生产条件在全世界都是最好的,可能有点夸张,不排除有客气的成分,但我觉得不管怎么说还是一个相当积极的肯定。我们建这个中心建得太苦了,外界的肯定,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安慰。

杨晓凌:8套和100套,反差巨大,尽管100套可能是个虚数。

魏文彬:是一个让人感到深深刺痛的反差。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痛。8套和100套之间的差距,说明这里存在着巨大的浪费,说明最好的硬件并不代表最强的实力。这正是我们一轮又一轮的改革拼命要解决的问题,要创新,要解放生产力。

一辈子最难解的一个局

事实上,小默多克来访的时候,电视湘军正处在“革命的低潮期”。当小默多克称许湖南广电的生产条件可以办出100套电视节目时,魏文彬正在紧张思虑的问题,却是连现有的8套节目也要整合压缩。

此前湖南广电经历了一阵令人振奋的喧哗与骚动。1996年,全新机制的湖南经济电视台成功开播、迅速打响,激活了湖南电视沉睡多年的能量;1997年,湖南电视台上星并以《快乐大本营》和《玫瑰之约》等节目火遍全国;1998年,以广播电视中心为核心的影视文化产业园区基本建成,号称“中华传媒第一股”的“电广传媒”成功上市;2000年,成立全国首家广电集团。这一阶段,湖南广电在产业革命、机制创新和节目创新等方面均取得突出成绩,备受瞩目。

危机伴随着成绩悄然来临。当初为了尽快实现“产业梦”和“上市梦”而主动忽略或考虑不成熟的问题渐次显露,经济电视台成功之后不断增开新的频道但同质化问题严重,导致了无序竞争内耗严重,成本节节攀升,效益步步下滑。2000年的集团化实际上是湖南广电对危机的主动应对,但是分易聚难,集团化步履维艰,魏文彬称“改革进入了胶着时期、敏感时期、困难时期”。恰在此时,《环球企业家》发表《虚火的湖南电视》一文,一时广为流布,影响极大,人人皆以为山雨欲来,大厦将倾,一定程度上加剧了湖南广电当时的危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