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哪有那么多真女王
“他怎么就那么无耻啊?!他怎样能做那么下流的事?!”小霓第N次重复着这句话,声音里依然充满了愤怒。我相信她百分之百是这么认为的,这的确是她目前最真实的感受和想法,可这只是大脑的真实,而不是潜意识的真实感受。潜意识之所以被称为潜意识,就是因为我们感受不到、想不到、猜不到、触碰不到那个部分,就像深深掩埋在大海深处的那部分冰山山体,庞大陡峭得足以毁灭世界上最坚实的船只,但我们却无法提前看到,只有撞上了才知道它有多么庞大和可怕。
潜意识也是如此,尽管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完全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更不知道它到底在干什么、需要什么、想要什么,但它却毫无任何悬念地决定着我们90%以上的行为方式。
我像往常一样静静等待着,我的直觉告诉我小霓今天会和我讨论一些更深层的话题。
咨询室里安静下来,墙上挂钟分针走动的声音开始清晰起来,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声音似乎越来越大,有点像顽皮的孩子人来疯,赢得了他人的注意力就越发开始肆意胡闹。
小霓的表情开始呈现出不自然,眼睛躲闪着四处流动,飞过窗前的几棵植物,飞过自己正在坐着的超大沙发,用手整了整略略有些褶皱的沙发布,视线继续在空间里飞快流动,不让自己稳定在任何一个地点。
空气中开始出现一种隐蔽的较量,小霓的潜意识在试探我的定力,它要判断我是否有足够的能量承受她的那些伤痛。
我继续平静地观望着小霓,平静地等待着她的潜意识指挥她做出下一步行动。
四处看了几分钟,素净的咨询室里实在没有多少东西可以让她继续把视线飞来飞去,她看了看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随后开始看着竹编窗帘,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空洞洞的一片死气沉沉的茫然。许久,她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说:“可我怎么就忘不了他?”
“你爱他。”我说。
小霓愣了一下,点头,说:“是,我爱他。”眼泪夺眶而下。
“虽然在你看来他是个很差劲的男人,没有道德感,没有责任心,私生活混乱一片,可是你爱他。”我继续强化。
小霓一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可是现在她再也忍不住了,以手掩面放声大哭。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小霓此时的哭泣意味着情绪的流动,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哭了好一阵子,小霓开始叙述她和他的点点滴滴,所有的片段都有一个共同点:他在95%的程度上满足了小霓的各种要求,几乎是随叫随到,并且一直容忍着小霓对他的轻视甚至是侮辱,例如,小霓会在做爱之前对他说:“你行不行啊?……”“去去去,先把自己洗干净了,我嫌脏。”……小霓也会在约会时当面骂他:“你是全世界最没有道德感的人,什么女人都要,也不嫌脏。”“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不是东西的那一个。”……小霓还会在朋友聚会、同事聚会上对他吆三喝四,稍不顺心就冷脸相对,甚至曾当众给过他一个耳光,然后转身离去。
他一直有很多的女人,小霓之前、小霓之后,一直没有间断过。他是小霓的上司,两个人一起合作了八年,一直都是哥们儿一样。九个月前因为一个新项目,他和小霓有了比较多的接触,每周至少有三天都在一起,他开始对小霓动手动脚。小霓婉言拒绝过,但拒绝得没那么坚决彻底,其实应该算是半推半就,在小霓的家里有了第一次的性行为,从此开始这段纠结的关系。
在小霓看来,他所有的女人跟他在一起都是为了钱,只有小霓自己是为了感情。小霓觉得自己就像圣母一样纯洁,和他在一起完全是珍珠掉进了大粪里,他应该格外珍惜才对,可他似乎并不珍惜,即使是和她最亲近的那段日子里也还另外勾搭着一个小女孩,陪那个女孩逛街、给女孩买了很多衣服首饰,把女孩从头到脚换了一个模样。
“他可从来没有这么陪过我。”小霓气愤地说。
“你愿意让他陪吗?愿意让他给你买衣服首饰按他的审美来打扮你吗?”我问小霓。
“当然不愿意!他那审美,那么俗!我怎么可能接受他帮我挑衣服?!如果我也跟那些女人一样缠着他给我买这买那,那我跟那些女人还有什么区别?我可没那么下三烂!”小霓脱口而出,声音高亢,语速加快。
当人们的情绪被突发事件触动的时候,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语调升高,语速加快,有的人还会出现暂时性口吃。
“你听到自己刚才讲了什么吗?”我问小霓。
“啊?”小霓从激动的情绪里突然冻结在那里,习惯性地,她以闪电般的速度让自己冷静下来,快速回忆、快速分析、快速判断:“你是说,其实是我自己在拒绝,而不是他对我不好,是吗?”
我笑了。这大概是很多如小霓般优秀的女人共同的弱点:太聪明。爱情有时候需要一些糊涂,太聪明、太理性,往往会以做事的方式去谈感情,在一段关系里采用双重标准,结果不仅让对方无所适从,自己也会深陷其中,因为所有的标准都是以自己的感受、经验为准则,而每个人的标准都不相同。
不过小霓的问题还远不止这些,我决定将工作做得更深一些。我问她:“你有没有注意到,你刚刚对那些女人的评价是什么?你是怎样评价那些女人的?”
小霓快速思考了一下,有些不解地说:“我说她们是下三烂,这样说不对吗?难道用肉体来换取物质不是应该谴责、很不道德的行为吗?”
“你是不是觉得,向一个爱你的男人索取感情是高尚的,索取物质是可耻的?”我问。
“当然!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只能是因为爱,如果是因为物质,那跟妓女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下流无耻的表现,太恶心了!”小霓说。
“你觉得你的爱和她们,除了你不要物质之外,还有哪些区别?”我问。
小霓陷入沉思。良久,抬头看着我,说:“你是想说,在本质上我和她们一样,都是在索取,我跟她们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我要的是感情,她们要的是物质。是这样吗?”
小霓顿了顿,又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念经,佛家说,欲望并不只有物欲,情感的渴求也是欲望一种。你也是这个意思吧?”
我反问:“你觉得呢?”
她长叹一声,说:“我觉得也是。可是这样我会更难过,本来还觉得自己挺不错的,跟其他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可是这样看起来,我跟那些女人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也没什么特别的,这让我特别沮丧。”
“你现在找到真正的原因了。”我说。
小霓突然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非常清醒地说:“你是说,我这么难过,其实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我对自己不满意?我害怕自己做不到出类拔萃?”
我笑了,依然反问她:“你觉得呢?”
小霓看着我,思索着,少顷,她也笑了,第一次绽放出轻松的笑容。
越是在职场上表现优秀的人,越是无法承受情感关系上的失败,特别是事业成功的女人。面具戴得太久,就会衍生出面具所显示的性格特征,面具背后的那个女人已经无法分辨哪些行为是自己的女王情结在作祟,哪些行为则是属于情感关系里的正当防卫。
与其说小霓太在乎那个男人,毋宁说她太在乎与男人交往过程中的地位较量,她习惯了优越,习惯了在职场上的女王姿态,在关系中也一定要扮演女王,一旦男人挑战了她们的女王尊严、女王权力,她们就会有被轻慢侮辱的感受,立刻开始向男人反击,最终两败俱伤。
吸引男人让男人心动的是女人的美丽和骄傲,让男人动心并愿意与之相守的则是女人的平和与温暖。
我给小霓留了这一次的家庭作业:给自己列两份清单,两份清单两个主题,分别是:和我在一起,我能给他带来什么?和我在一起,他为我做了哪些事?
列这两份清单的时候,尽力摈弃概念性的字词,例如善良、温柔、浪漫,而是以具体事例来说明。比如,我能够给他带来浪漫:他喜欢喝我煮的咖啡,我会在他来看我的时候为他煮好咖啡,用很漂亮的咖啡杯沏好放在他的手边。诸如此类。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每个人对于概念的理解都不一样,你的浪漫未必是他所认为的浪漫,不如用事例来说明,概念就变得具体而清晰,触手可及。
人生本能追求美好,那么冷静为什么?
周一,晚上11:30,苏黄的二层露台,吧台处昏黄的灯光晕染着一种叫作暧昧的氛围,几十张木椅全部空着,像幾米的漫画,一种美得叫人惊心的寂寞。
比这个画面还要寂寞的是在一张圆木桌旁相对而坐的两个女人:万友科技技术总监陈曦和我。
陈曦是我相识六年的老朋友,我们曾经想要一起创业做一个专为女性提供情感支持的网站。我投钱,她投技术,我们共同管理、共同经营,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做了上百场主题沙龙、团体活动、公益讲座,我的积蓄被这个项目吸噬得一干二净,她也因为失去了丰厚薪水而渐渐陷入困窘状态,我们终于痛定思痛放弃了那个宏伟计划,各自回到各自擅长的领域:我继续做我的治疗师,她重新找了一家世界500强企业继续做她的技术总监、每月领取着不菲的薪水。我们每个周一的晚上都会在不同的地方约见,一起“谋杀”周一的夜晚,星巴克是我们最常去的地方,偶尔会来苏黄这样的高级餐吧,找个没有人的角落相对而坐。
所有认识陈曦的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单身,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虽然我早就知道她有一个固定男友,两人已经交往了十几年,两人达成共识这辈子不要孩子不结婚。
在陈曦的身上,你无法读取任何与关系有关的信息:她的时间完全由她自己独立支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永远听不到来自那个男人的追踪电话或是短信,甚至于旅行,无论国内还是国外,我们经常听到的都是她和其他朋友一起,或是干脆她一个人,我和她认识六年,从未听到过一次旅行是和她的男友一起。那个人根本就是一团空气。
“他很忙,走不开。”陈曦这样解释,语气非常平静,像是在说一个遥不可及与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关联的事情。
“你已经死了。”海爷爷的话突然从遥远的地方传送到我的大脑里,我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定睛看着对面的陈曦,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确定这句话是在说她还是在说我自己。
如果人们可以自由选择生或者死,不必为自己的选择负任何责任,那些被海爷爷说已经死了的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他们之所以没有真的杀死自己,是因为我们从小到大所学习到的观念不允许我们有死亡倾向,在我们的价值体系里自杀是不负责任的一种行为,是应该受到谴责的错误方式,不被我们的大脑所接受,因此我们选择了用大脑指引身体继续活着,用各自不同的行为方式去掩饰内心的死亡,但心已经选择了死亡。海灵格常常在做家庭系统排列的时候突然对着当事人说出这句话。
我情愿自己去死,也希望父亲能够继续活着,在我心里,父亲的生命价值远远在我之上。
电话响起,我看了看号码是姬雅,忍不住笑了,拿起电话,她果然像我预料的那样半句寒暄都没有,直接开始在电话里痛诉ABC的种种过失,哀叹自己怎么那么命苦,总是遇人不淑。
真好,她还活着。听到姬雅对ABC的谴责,我心里升起一些羡慕,那其实都是一种生命力。当我们还有情绪还有力气去好奇、去抱怨的时候,意味着你的内心深处还有很多的期待与渴望,至少证明你还活着,真真正正地活着,而不是像我此刻这样,外表看起来非常冷静,实际上那只是一种假象,过度的冷静所掩盖的是大脑在活着但内心已经死亡。
和我一样已经死了的还有陈曦。陈曦经常会有一些小小的冒险行为,并因为这些冒险而带着或重或轻的伤回来。从心理的角度去看,一个经常让自己身体受伤的人,通常意味着他(她)用受伤来替代死亡,也就是说,他(她)的内心深处一直向往着死亡。
精神分析的鼻祖弗洛伊德认为,人生来就具备生本能和死本能,生本能让我们追求美好,死本能让我们渴望去破坏。
此时此刻,我仿佛看到了陈曦的灵魂正在飘离,而她的身体依然稳坐在椅子上,脸上是一贯的平静的表情,呼吸是本能的机械运动,大脑也开始出现停顿,偶尔的运转也只是一些思维惯性的结果,并不是由心而生的智慧灵感,准确地说,她的身体就是一个还在继续运转的机器。
我悄悄叹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陈曦在这次恋爱之前曾经被爱所伤,这段恋爱里他们一直是分隔两地,十几年里的性生活一直都是以季度来计算频次,最近两年基本处于无性状态。男生从高中时期就开始暗恋陈曦,目睹她恋爱受伤,迎她回来,他爱的,是他自己的人生故事,而她,则只是用一段关系来彻底葬了自己对爱情的任何幻想。
“陈曦,我们一起去旅行吧?去奥地利,沿着多瑙河徒步走,看看一路上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我对陈曦提议。
“好啊,什么时候?”陈曦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追问。
我开始和陈曦讨论时间安排的可能性。对于心死的人,用自然疗法引导他/她慢慢感受感觉/感知的复活,在大自然里汲取生命能量,是一个非常好的改善方法。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引导者一定要有很好的经验,要能够把一些玄妙的练习深入浅出地讲出来,并且能够很细致地观察、引领学员自己掌握这些练习,学员才能有所体验和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