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黄苗子说黄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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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附录(5)

精通英德曰法等国文字,为郁达夫办报写社评提供了非常难得的国际视野,对各国报章电讯的及时广泛阅读,显然是郁达夫这样一位文学家论政能够快速转型的重要因素,而他早年留学日本、与日本各界特别是文学界人士交际众多、深谙倭情的经历,也是抗战期间办报论政主笔人选的最理想的条件,在这一点上,大公报的张季鸾、王芸生之所以有一言兴邦的声望,也正是由于具备留学或专研日本问题的优势。办报不仅仅是一个耍笔杆子的行当,更是一个需要理性、智慧、思想与经验的行当。

对于南洋的文化与教育事业,在郁达夫的文章中是一个重要的主题,他说“没有教育,就没有文化”(第292页)、“新闻事业却是文化事业中的开路队”(第287页),他还积极呼吁建设公共图书馆(第323页与第433页),为徐悲鸿等书画家办展摇旗呐喊,为艺术家结集出版作品写序,这些见解,即使在今天也是有现实指导意义的。特别是对公共图书馆的意义,他说西方国家繁荣的小城镇没有图书馆就被视为落后,他还说没有文化就难以维持经济上的优越地位,这些观点,对如今快速城市化的中国来说,不啻仍是当头棒喝的先知预言。在山东、江苏、浙江、广东的小城镇,不乏富得流油者,但几乎县一级就很少有设置公共图书馆的了,到了乡镇一级,工厂企业、五星级宾馆与度假村、歌舞厅、夜总会到处都有,图书馆却连个影子也见不到——到了21世纪,国人特别是地方当局者的观念认识水平,还不及三四十年代人物有远见,这是莫大的悲剧,然而不幸却是现实。人类的知识与事业可分为三类,一是创造财富,如科技、经济、工业、农牧渔业等等;二是分配财富,也就是政治与军事,以及证券、金融、财政、税收以及公检法等等;三是享受财富,也就是文化、教育与艺术、吃喝玩乐、旅游、收藏等等。图书馆与文化教育事业,固然是创造财富所需的知识准备,也是分配财富不可或缺的理论依据与技术,但最重要的是它本身就有着终极价值意义。创造财富与分配财富都是为了更好地享受,难道不是这样吗?在这本书中收录的《回忆鲁迅》是一篇经典文学家纪念文章,与萧红的名作相比,视角是平等的、更客观,交情也更深厚。他与鲁迅的友情非同一般,在日记里可以查到:“临走他送我一瓶陈酒,据说是从绍兴带出来者,已有八九年的陈色了,当是难得的美酒”(《郁达夫日记集》第217页),这事后来他在回忆鲁迅的文章里再次提到,在当年,能够得到鲁迅赠送的从家乡带出来的绍兴陈酒的人,其人、其文、其学不问可知,两个的关系由这个细节就可知其大概。鲁迅与北新书局的版税纠纷,也是由郁达夫来调解的,花去了二十多天,一点事也不做,专力于此。(《郁达夫日记集》第221页)后人如果光从作风与形象上看,会觉得郁达夫与鲁迅两人性情言行简直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本应是合不来的,然而,两人却是至交。郁达夫解释过原因:“至于我个人与鲁迅的交谊呢,一则因系同乡,二则因所处的时代,所看的书,与所与交游的友人,都是同一类属的缘故,始终和他没有发生过冲突。”(第345页)其实,“一则因系同乡,二则因所处的时代”这两条没有意义,何况他们一绍兴一富阳,只能勉强算个浙江大同乡,而鲁迅的死敌也有同时具备这两个条件的;二人交情好真正的根源,主要还是“所看的书,与所与交游的友人”以及相互尊重爱惜彼此的才学与品德。他在《文人的待遇》里有句话说得好:“文人的可贵,是贵在他有坚实的节操,和卓越的见识。”(第386页)在《鲁迅逝世三周年纪念》一文中,郁达夫写下了“总之鲁迅是我们中华民国所产生的最伟大的文人”(第625页)这一论断在新中国算不得有什么新鲜之处,因为官方的历史评价正是如此,然而,把时间倒退回1939年,则能做出这样结论,就非常了不起了。这话从门生弟子嘴里当然不难听到,而从与鲁迅平起平坐才学级别各有千秋的郁达夫嘴里说出,在文人相轻的环境中,殊为难得。

在《回忆鲁迅》一文中有一句“我有一次谈到了予倩田汉诸君想改良京剧,来作宣传的话,他(指鲁迅)根本就不赞成,并且很幽默地说,以京剧来宣传救国,那就是‘我们救国啊啊啊啊’了,这行么?”(第337页)历史就是这样写就的,鲁迅肯定想不到后来江青真的就发明了现代革命样板戏,也还真的就用京戏来宣传救国,郁达夫不经意间留下的这条史料,实在是耐人寻味,它说明了“文革”期间样板戏并非空穴来风,更不是江青的创造发明,而是有30年代戏剧界名家的倡导在先,只不过江青在60年代有了权力进行实施与推行而已。

郁达夫在叙述了鲁迅由他介绍加入左联,而他自己却因为性格不适合离开左联后,在暗中超然位置,还在为左联帮忙,“在龙华,在租界捕房被拘去的许多作家,或则减刑,或则拒绝引渡,或则当时释放”(第346页)有十件八件之多。郁达夫能救人,当然与他的社会关系有关,这种举动足以反映其人格高尚,因为世事多难时期,能救人者与能救人而不施以援手者,有着君子小人、善恶是非的区别。国人之中不乏幸灾乐祸者,见死不救已经不算是恶人,落井下石者往往有之,而且越是才华出众有成就者,一旦失意或落难就越是少人相助而多人中伤,用孔夫子的话说“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成人之恶”,郁达夫没有明说他是通过何人来援救文友们的,当年也曾多次救人于牢狱的黄苗子先生或者知道一些相关的内幕。

郁达夫对翻译文学作品很慎重,但是在新加坡时却为林语堂用英文写的小说作了翻译,“他(指林语堂)的《北京的一瞬间》,想你(指日本文学评论家新居格)总也已经看过;现在正由我在这里替他译成中文。翻译的底本,是经他自己详细注解说明过的。”(第421页)这段文字,可移来充当我与黄苗子先生谈到林语堂《京华烟云》(现通译名)一书与郁达夫翻译一事的脚注。MOM’ENTINPEKING一书是作者林语堂从美国寄给郁达夫的,郁在另外两处又随译为《瞬息京华》(第423页)或《京华一刹那》(第613页)。

附带在这里不妨闲扯几句无关宏旨的关于藏书的话,文人往往喜欢夸大自己的藏书量,如钱穆说:“余前后五年购书五万册,当在二十万卷左右。”(《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90页)装在二十大箱中存放在北京的旧居,因为他去了台湾,这批藏书便流散了。老先生晚年在回忆录中每念及此,不胜痛惜。不过,做一道最初级的算术题,五年买五万册,等于一年一万册,亦即一天三十几册,姑且不说所费金钱远远超过了他的全部收入,就是精力恐怕也做不到吧,毕竟他还有教书、读书、写书的正业,不是以藏书为事业与乐趣、游手好闲别无正业的富家翁。

诗人气质的郁达夫在这方面也不例外,在遗嘱中他特别写明:“国内财产,有杭州官场衡住宅一所,藏书五百万卷”云云(第688页),按照钱穆的标准,线装书平均四卷一册而论,则郁达夫在杭州的藏书竟达上百万册——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再套用钱宾四先生的标准,一万卷书装在一个大箱里,则原本不大的风雨茅庐里,至少得有摆放五百个大书箱的地方!可能吗?虽然写在严肃的回忆录里、甚至写在更严肃的遗嘱里,这也还是文人孩子气的自夸,不必当真的。

其实,郁达夫在此书的一篇《图书的惨劫》里,提到自己在杭州的藏书,数字就与《遗嘱》所言有很大差距,他说:“在杭州风雨茅庐所藏之中国书籍,当有八九千卷以上,”(第321页),“英德法日文书籍更有两万余册”(第322页)当然这也仍然是个估数而非确数。不过,从日记可以看出,郁达夫买书极勤、极多却是实情,在小说家、散文家、诗人中,大概算得上数一数二了。

2008年1月7日至14日以一周之力写于闲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