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文艺出版社编辑彭雪红,在一场混混沌沌的运动中,连续经受疾风暴雨般的批斗之后,被戴上顶“右派分子”的帽子给赶下了乡。
村里党支部与上级研究把这个年轻的女右派,安排在一家烈属老太太家。据说老太太很革命,住在这儿既较方便,又便于对她的监督改造。
老太太年纪并不大,也许还未到五十,也许五十刚过,不过,头发倒是花白了。她对她当然得称为老大娘。老大娘一见她就以十分好奇的目光,像看西洋景一般,从上到下把她看个底儿掉,直看得她很不自在。
“你就是个右派分子?”老太太劈头就问。
她很惊讶,怎么这样问呢?这是有意羞辱,还是什么?她没有准备,便含混地轻轻“嗯”了一声。她很不舒服。
她俩就从这样一问一答开始生活在一起了,一间小草房里住了她们两个不同身份的女人。也许因为她要来,老大娘把屋里用旧报纸重新糊了一遍,既干净又保暖。屋里南面是铺火炕,北边是柜子、箱子和掸瓶、镜子等一些摆设和用具,东面是上下对开的两扇玻璃窗,窗上一边一个小窗花。阳光照进来小屋还是暖洋洋的。
彭雪红这个北方女子,对当地农村还是熟悉的,不过换了个身份,在不同的境遇下,她对眼前的生活就既感痛苦而又陌生了。她已失去自由和快乐。
她摸不清房东老大娘对她怎样看,只是刚见面那一问就叫她打个冷战,直问得她火烧火燎,大半宿没有睡好觉。若在过去她怎容得这个?她一定反唇相讥,可是,现在她得忍着,她头顶上还有一顶帽子呢!
第二天天一亮老太太起来做饭,她要去伸手帮一把,老大娘说:“不用了,你歇着吧!”
她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子。这是照顾,是烦恶,还是不信任呢?由于不同的身份,她处处都小心翼翼,处处都多几分疑虑。
她整理自己衣物时,翻出一本友人送给她的挂历,她要开始度日如年的生活了。就在她要给挂历寻找一个悬挂的地方时,突然看到糊墙的报纸中,有一张在一版上有批斗自己的新闻报道,醒目的大标题里赫然标着自己的名字,旁边一篇专栏批判文章也把自己的名字冠在题首。她一下子呆住了,未料到这张要把她彻底搞臭的报纸,竟像阴魂一般事先就等候在这里。她想这也许是个无意的偶合,但天天面对着它该多么难堪啊!她不由一阵头晕,差点倒下来。
早饭时老大娘看她脸色不好,又有点吃不下饭去,以为她昨天走路累着了,便安排她在家里休息。
老大娘走了,她躺下来,这才感到浑身一点劲也没有,筋都给人家抽去了,像棵遭了霜打的小草,再也支棱不起来啦!她侧身躺下正好看到那张报纸,不由思前想后对人生一片迷茫。她不知村里人读未读过这张报纸,也不知房东老大娘识不识字。这时她忽然想是不是人家有意贴在这里的?意在时时提醒群众,报上批的彭雪红就在这儿住着呢!也在时时提醒她接受群众教育,脱胎换骨认真改造……
她天天都要看见那张报纸,心里像揣着一只刺猬一样难受,这对她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她多想把那张报纸撕下来,可她敢吗?!
现在她天天要下地里去干很脏、很累的活,回来后骨头都如散了架子一般,而这张报纸又像一个巨大的幽灵,张牙舞爪地站在她的面前。
老大娘似乎看出了她痛苦不安的心境。一天,她正望着那张报纸出神时,老大娘默默地注视了良久,她说:“你就是那张报上的彭雪红?”
啊!她吓了一跳,想不到她的行为被老大娘注意到了。她也由此知道老大娘是识字的,心里就愈加忐忑不安。
“想不到啊,你也是个上了报的人物……”老大娘有点自言自语。
这啥意思?她心里又一惊,这是不是说得对她看得更重、监督得更严啪?
第二天老大娘没有出工,她一个人下地去心事重重,神情萎靡,活像掉了魂似的。回来再不敢看老大娘,再不愿看那面墙。可是当她侧身躺下,她还是看到了那面墙。啊!一个意外的景象震惊了她:一幅大红梅花剪纸,背衬一张黄纸,上有白纸点缀的雪花,十分鲜艳动人,而它正贴在那张报纸上,把批斗她的报道都遮住了。她一下子全明白啦!激动得不得了,猛地跳起来抱住老大娘,流下了滚滚的热泪。
此时,两个女人的心,贴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