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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病大虫

王子非一走进来,三个搞外调的人连忙让座。

王子非年逾四旬,长得高大魁梧,只是面黄肌瘦,看似有些营养不足,不过腿板溜直,往那儿一站,声气夺人。系里老先生们戏称他为“病大虫”,他连连拱手致谢:过誉,过誉。做学问的人哪得有如此诨号呢!

只缘年纪大,经历广,在那段混沌的时光里,常常被从牛棚里提出来接受外调人员的调查取证。每次多是来者不善,一脸凶气,拉着一副审案的架势,其目的不外是“鸡蛋里挑骨头”,想从被调查人嘴里挤出点什么来。可今天有点反常,一进门竟和和气气请他坐下,一个年纪较大点、面目和善的人还拿出烟卷来请他吸。

他说声谢谢,谢绝了。心想这是咋啦,也不怕混淆了那条神圣的阶级界线?

更反常的是外调人员竟从他的生活状况问起,对他的某些人生坎坷、境遇不佳又深表关注,似乎多年未见的老友在唠起家常了。问到过去的一些熟人,又是海阔天空,云雾罩,不知他们究竟要来调查谁?

在闲谈了一阵,拉近距离之后,终于言归正传。年纪较大点的慢慢从提兜里拿出一沓材料来请王子非仔细看。

王子非当然认真地看了,看过后他一脸阴沉把材料交给了外调人员。

到这时王子非才明白这伙人来整邹逸群历史问题的。邹逸群过去跟他一同住过国民党的监牢,现在某市的市长。

你看明白了吧?

看明白了。

你在这材料上签个字吧|!

不能签,因为它不属实。

啊!你看你们一同坐牢的人都出了证,你怎能说不实呢?

我只根据我了解的事实说话。

你是不是想包庇邹逸群?他可是我们市第一号“走资派”呀!外调人员变了脸,提高了嗓门提醒他。

一步两脚印,历史最无情,谁走过的路自己改不了,别人也改不了。

这一句话把三个外调入都呛了个跟头,他们齐声吆喝:你站起来,你先认罪!

我没有罪!

没有罪你怎么能住牛棚?!那个看来最和善的外调人,此时凶相毕露,上去狠狠打了王子非一个耳刮子。王子非傲然挺立,连躲也未躲,血就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这倒把打人的吓了一跳,这真是一条“病大虫”!

王子非此时完全弄清楚了,这是一伙抱有明显意图的外调人员。

你不要忘记,你的右派分子这顶帽子可是邹逸群给你戴上的……另一个外调人员为了缓和气氛,从不同的角度做思想动员了。

那跟他个人历史情况是两码事。

你老婆不是因为你定成右派分子跟你离婚的吗?

这是扯啥呀!明显是想煽动仇恨,以达到为其所用的目的。王子非抑制不住又说了一句:这也跟邹逸群坐牢连在一起吗?

好啊!你这个铁杆保皇派,你这个顽固不化的分子就在这儿反省吧!

外调人员悻悻地走了,王子非被关在那间小屋里逼着写材料。看来这是外调人员同学院政工组、工宣队事先就做好的豆腐。

第二天一早外调人来了,一看王子非一宿未睡,竟然一个字也未写,不由勃然大怒:好你个“病大虫”!你就是条真老虎,也要从你嘴里掏出东西来!

王子非明白这是要采取疲劳战术,以逼迫他作伪证。

第三天外调入来了,一看依然是那几张白纸,十分阴险地威胁说: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第四天依然未写。

第五天依然未写。

可王子非这条“病大虫”已被折磨得够戗了。不过他还是支撑着身子坐在那里依然有些虎威不减的劲头。外调入一看这架势,也不免有点打怵。既然榨不出油来,也就不得不灰溜溜撤退了。

在离开学院时,一个主三轻的外调人员很不安生,借故匆匆忙忙跑回来,他对王子非深情地看了一眼,在接触到王子非那深邃的目光时,不由浑身一颤,随即冲着他深深地行了一个鞠躬礼,一句话未说满面愧疚地走了。这在当时可是惊人之举,把在场的看守人员都搞蒙了,这是唱的哪一出呀?但在稍一平静之后,内心里便都不免为之一震。

这是大运动中的一个小插曲,不过它却久久地激荡着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