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找个什么样的人?”
“身板硬实,相貌端正,干净利索,五十多岁的女人。”
“那个卖冰棍的女人,怎样?”
“你这不是寻开心吗?人家要找个有相当文化程度的,而且还要有几分人才的才行呢。”
“嗬,这老家伙条件还不低呢!”
“你就看人家那精神头吧,六十多岁了,在女人眼里还有高仓健的风度呢!”
这扯哪儿去啦!怎么这里也出来了高仓健?她们常看电影,高仓健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长得是挺雄健、粗犷,可并不是高仓健那种少言寡语的沉静性格……
由一个中年人领着做撰,家都不太认真。她感到这个中年人精神头,还不如那个“老青年”足,做完了操,她心绪不宁地回了家。
换衣服时,她在穿衣镜前站了半天,她仔细看了看自己。年轻时她是漂亮的,在同学中,在教师她都是惹人注意的漂亮人物。现在她还漂亮吗?还有当年的风韵吗?还有女人的魅力吗……眼角上的鱼尾纹一条挨一条、鬓角上的白发一根挨一艰地出现了……她没有用染发剂,没有擦抗皱美容霜。自打老伴谢世,她就什么心思都没有了。现在还能有人看中她这半白的老太婆吗?她还能重新开始一个正常女人所向往和追求的生活吗?
这天晚上她没有睡好,她思前想后,想了许多。她想起了去了世的老伴,想到了儿女,不知道怎拘,她又很快想到了那个“老青年”,他到底叫自行车撞得怎样?伤着了筋骨没有……睡着后一做梦,又梦到了他,她不免暗自骂了个“老没有出的!”
第二天早上,她比每天提前几分钟到了广场上。
他又来了,还是那么精神。
“碰破了点皮,没关系。”。他边说边笑,“他自行车好险没叫我撞扁了。
哈哈……”
这老家伙可真乐观,倒乜怪结实的。
许多人上前去慰问,她也想去说几句慰问的话,可没有去。鳏夫和寡妇这个概念,使她在心深处,既开了一道朦胧的沟渠,又多了一道防护的墙壁。唉,人啊!就总是习惯于在这种自我矛盾中生活。
做操时,他又走到每个人的跟前看看。她眼睛盯着他,他到了她跟前,她的手有意没有举到要求的高度。
“再往上抬抬。”他说。
她等着他再来拉着她的手往上抻一抻,可他没有来,不过,她清楚看见,他对她满含隋致地颔首致意了。
是的,她一点也没有看错。她的心又有点跳了。
午后,天下起雨来,淅淅沥沥,连连绵绵,这不大不小的春雨真讨厌。她从学校分回来十斤豆油,十斤花生米。没有带伞,下了磨电车,就挨着浇往回走。
走着走着,忽然头顶上出现了一把折叠伞。谁?她猛一回头,竟是他。她心一颤,怎么这么巧,他从哪来的呢?……
她一时有点愣了,过了半天才不安地说:“哎!别这样,看把您淋着了。”
“没关系,我这穿着风雨衣呢。”
这时她才看见,他穿了一件很得体的草黄色风雨衣。这使他这个老家伙,更有几分潇洒了。
“来,我帮你拿一件。”他边说着边从她的手里往下拿豆油桶。
“这怎么使得?”
她不松手,可经不住他那有力的大手一夺,豆油桶就让他拎过去了。
他的手是那样有力,那样温暖。他离她很近,她也感到了他浑身上下的热气和力量。这简直像一股强大的暖流,向她突然袭来,使她不知说什么好了。
“怎么没有人来帮你拿呢?”
“孩子们都上班去了。”
“老头呢?”
她浑身一激灵,他是真不知她没有老头,还是明知故问呢?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含糊其词地说:“老头子享福去了。”
她回答得是巧妙的。他不再问了,这个问题显然已勾起来她的痛苦。
他们默默地走着,她不敢离他太远,那样他会挨更多的雨淋;她又不敢靠得太近,太近了又觉得有点那个……她心里很乱,涌起来许多不平静的思绪。只有老伴活着时,在雨天这样为他打过伞,现在这老家伙来给她打伞……这怎说呢?
她感到过路的人,都拿着一种羡慕或嫉妒的眼光在看着她。
在冷雨中,她的脸色在白皙里透出来带有光泽的红润。她还能找回来过去的那种幸福吗?
她想同他说几句话,百=‘是,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甚至连对他被自行车撞伤的慰问话也忘记说了。到了家门口,儿子出来了。她有些慌乱似的,竟没有让他到屋避一避雨再走,只是说了声“谢谢”,就上楼了,这真太失礼啦!她后悔不已。她想明天早上在广场见到他,要好好向他道道歉,而且得便同他多谈一会儿……
这天晚上她没有睡好,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他这个“老青年”,这个害人的“老青年”!他那折叠伞,那身潇洒的风雨衣,那双有力的手,就是把她胳臂抻痛了有力的手,还有那双过去看着她,今天又看着她,现在还在看着她的那双目光灼灼的眼睛……唉,这些老在她心里转,眼前晃,弄得她有点心神不宁了。
第二天早上到了广场上,做完操,她想过去同他说几句话,可许多人还围着他不散,特别是有个中年妇女,打扮得很新鲜,老盯着他,又说又笑,那贱样子真有点让人恶心。她索性一句话没说,就回家了。
以后她几次找机会想接近他,同他谈谈。说心里话,他已经搅得她有点梦魂不安了。可又有许多顾虑,怕他看不起,怕人家说什么……社会的习俗,生活的积沉,也许在她的心上压得太重了,使她这五十多岁的人,比一个刚步入社会腼腆的女:陔子还要迟疑、犹豫,缺乏启开心扉的勇气和力量。
杏花落了,紫丁香花开了,整个广场都飘溢着花香。
也许由于春的召唤和引诱,她经过了再三的踌躇,多曰来的折磨,终于向前迈进了一步:她染了那开始有点花白却浓密的头发,这一下子马上像变了个人一样,女儿、儿子媳妇都说:
“妈妈年轻了,妈妈年轻了!”
这话是酸?是甜?她不该年轻吗?
她买了瓶抗皱美容霜,不知这玩艺的效果如何,她不太相信它真能抗皱但她想擦总比不擦好。擦上后她的脸色果然有些不同了,显得又白又嫩了。
她换上了一件肉色的衬衫,外边套上她那件两年多未穿的橘黄色红条纹的薄毛衣,这使她更加年轻漂亮了起来,站在穿衣镜前边,她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她禁不住又偷看了看女儿和儿媳妇,她这打扮是不是引起了她们的惊疑?她们会想啥呢?
到了广场上,她感到注意她的眼光多了,她好像一下子被推到了这片特殊生活的舞台中心,手脚都有些不那么自然。
这八十年代的春天,生活正在急骤地变化着它的彩色。为什么她每迈一步都要踩着思想的羁绊前进呢?她终于鼓足勇气走到了他的跟前,她想找个借口同他谈谈。她看出来了,他对她也有几分惊喜的表示。但他刚刚开始一般的寒暄,远未进入主题时,就被人招呼走了。他临走时倒是对她深情地一瞥,似留恋,又似在致歉意。
早上,她又兴致勃勃地来到了广场上,可他没有来。
第二天他仍然没有来。
第三天他仍然没有来……
他病了?还是出什么事了?她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
她有点焦躁,像丢了魂似的。眼前那一片丁香花也不香了。
一周后一个早上,她到了广场,离老远就见他在广场上。她乐坏了。
周身上的血液都流动得快了。
今天,他没有穿运动服,而在雪白的衬衫外边,套了件烟色的羊毛衫,衬衫领子上还扎了一条红黄条纹的领带。这打扮很引入注意,好像他不是来这里锻炼身体,而是来这里会亲友,只见他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嗬,“老青年”真是名副其实的老青年了!
多日不见,许多都趋前致意。她没有向前去,只在一边上以充满着赞赏和喜悦的眼光在看着。她禁不住又激荡起那心驰神往的思绪。这老家伙,哪老啊!
她忽然感到自己也是年轻构,而且比他更年轻,一种生命的活力、人性的本能正在血管里奔突。她早就应该打开心灵上那道沉重的枷锁了,它把她管得太苦了!现在她再也憋不住了,她要找回她不应该失落的,她要取得她应该得到的……春天并没有在她的身上老去!她要大胆地启开那连日来不断冲击着的、一个女人感情的闸门了。
太阳从东边一点一点升起来了,天空和大地变成了一片金红,他的脸上亮了,她的脸上也亮了,所有人的脸上都亮了,整个广场沐浴在一种明亮的、强大的光的升腾中。朝霞多么灿烂!此刻,她感到自己的胸膛里已充满了阳光,那颗被关闭着的心也亮了……
高大的钻天杨的树叶渐渐肥大了起来,它身上孕育的种子沉重了,飞花播种的日子不久啦。
广场上的春天熟透了。
她迈着轻盈的脚步向他那儿走过去。她从来没有这样大方和痛快。可是,就在距离越来越近时,她忽然听到迎面过来的两个人正在讨论着他。
一个说:
“你说他这几天到沈阳做什么去了?”
“做什么?”另一个不解地问。
“相对象去了。”
啊!这无异一块冰冷能石头,一下子砸在了她那颗炽热的心上。
“净胡扯。”
“你没看见他身旁那个女人,就是从沈阳跟到这儿来的。”
这时她不由得向着他那儿仔细看了看,只见他身旁确有一个年老而不老、风韵忧存、精神矍铄的秀丽女人。
她浑身像要散了架子一样,一点劲没有了,脚步再也往前迈不动啦!
她有点头晕。她扶着一棵树慢慢转过身来,忽然觉得背后的晨风是那样凉……
她病了。
一连躺在床上几天没有起来。女儿、儿子问她有什么不舒服?她只说累了,需要休息休息。问她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她说不需要;问她要不要吃什么药?她也说不需要。
她的心病了,这只有她自己能医治。
躺着躺着,她忽然感到自己病得有点可笑,更有点可怜……于是,第二天她就起来了。她又打扮起来,她又染一次发,而且到理发馆去整了整发型;她擦了抗皱美容霜,还在手上、脖子上都擦了保护皮肤的香脂。她穿上了自己最漂亮、最得体的衣服,像一朵没有衰败的鲜花一样,欢快地来到了广场上。
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了,除了锻炼身体的,还有清晨读书的,一早谈恋爱的……春深了的广场,更加繁忙了起来。
她有意地站在那个“老青年”对象的身旁,站在那个衣着新鲜的中年妇女身旁,站在许多漂亮的女人身旁,她要跟她们一起做操、跑步,她要在生命的活跃中竞争,她要接受新的生活挑战……她不想被旧的积沉而压倒,她不想成为一个弱者,一个落后者,她要重新认识她作为一个人、一个女人的分量和价值……她要从现在起以一个勇者的姿态来开拓、来更新她眼前的生活。
眼前白杨和杏树的叶子一片新绿,紫丁香繁花簇锦,在散发着浓郁的芳香。
春天,还没有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