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哲学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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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禅家的哲理(1)

在中国哲学史上,佛教的思想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尤其是佛教的禅宗一派所占的地位之重要,比其他各派更有过之,这是稍为留心宋明哲学的人都知道的。我们要研究秦、汉以后的中国哲学,则对于佛教中禅家的哲理,实有讲明的必要。要了解禅家的哲理,不能不先对佛教的整个思想和禅的来源得一大概的认识。为方便起见,先说明禅的来源,然后将佛教的大意择要讲述。

一、佛法与禅

第一、论禅的渊源和古禅今禅之别

禅的原文为“禅那”(:Dhyana),是定和静虑的意思,即是由禅定使自我和神冥合的意思。关于禅的来源,有两种说法:

第一种,是说禅出发于《梵书》(Brahmana),和《奥义书》(IJpanis—ad),然后由佛教中发达起来的。随着佛教传到中国,终于成立禅宗。原来《梵书》是纪元前1000年至纪元前500年间印度的重要经典,这种经典是属于祭祀的圣书,内含有不少的哲学意义。至于《奥义书》,是由古代最早的祭典如《四吠陀》等及《梵书》思想的启发而成立的。它的根本思想,在阐明“自我即梵”。把宇宙原理的“梵”(Brahmana)和个人原理的“自我”(Artman)合而为一。所以这两部书可说是印度古代哲学思想的渊薮。《梵书》载着需要口诀传授的秘密法。阐明密义的名阿兰若(Aranya),又名阿兰若迦,曾附载于《梵书》之末。阿兰若迦译为无诤处,寂静处,远离处,即在森林之下,山谷幽静之里,非深思沉虑不易领悟之场所。《奥义书》实为专为解释阿兰若迦的作品,所以禅的渊源即存于《奥义书》之中。“禅那”、“禅定”之语,在《奥义书》中曾屡用之。

在《奥义书》中关于静坐时须选择清净平坦之所,关于胸、颈、头三部须求直立,关于呼吸时应注意之事,关于诵经时应注意之事,均有详细说明。这时的禅法当然不能与佛教发达时的禅法相比拟,但禅定静虑的思想为印度哲学的根源,却不难推见。后来,印度的思想分为六大派,就中瑜伽一派,是专为做禅定工夫而建立的一个宗派,以求自我与神相冥合为目的,而称其所信奉之神为“自在天”。瑜伽一派,关于禅定方法叙述至为周详。迨禅成立以后,佛始产生。佛教成立之时,不仅采禅理以入于佛,并视为佛家教理中的重要部分。佛教中的禅,与佛教以前的禅,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但印度的禅教远在《梵书》、《奥义书》时代即已养成,却可断言。迨佛教入中国后,才有今日的所谓禅宗。所以禅宗的渊源,实远在公元前千五百年之顷。

第二种,是说禅起于释尊。他们说释尊在灵山会上有人送花与他,请他说教,但他原是注重顿悟,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故他只有拈花示众,凝视不语。座上众人悉皆莫明其意,呆头呆脑,相顾惊愕,惟有摩诃迦叶破颜微笑。因是,释尊即开口说了下面几句要诀:“吾有正法眼藏,涅粲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其后迦叶以衣钵传阿难,中经马鸣、龙树、天亲等二十七代,密密相授,直至达摩。达摩为印度二十八祖,梁时人中国,方得传法之人,故达摩又为中国禅宗的初祖。他们说禅的来源,便是这样。

第一种说法,是研究印度哲学思想史一般人所承认的,第二种是禅宗一派所传说的,而赞同前说的最多。我们也认禅发生于《梵书》、《奥义书》的说法比较可靠。不过有一点要知道,便是佛教也是出发于《梵书》、《奥义书》的。

禅宗自达摩在中国开创以后,二祖慧可,三祖僧灿,四祖道信,皆依印度传授之例,不说法,不立文字,只要求得可传授之人,即自圆寂。至五祖弘忍,始开山授徒,门下达千五百人。五祖有二弟子,即神秀与慧能。关于他两人,有一段颇有趣味的故事。

慧能俗姓卢氏,南海新州人,天赋卓绝,幼时丧父,家道穷困不堪。

他和他母亲二人只有入山采薪,以为求生之计。一天,他在途中听人家念《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即大为感悟,回家后辞别他的母亲,要出家为僧。先到韶州宝林寺暂住,后到乐昌学教于知远禅师,最后往黄梅岭见五祖弘忍。当五祖见他时,即发一套问话,当中最要的是:

“你们岭南人本无佛性,哪能成佛?”他的答话颇令人注意。他说:“人有南北之分,难道佛性也是这样么?”因此,五祖颇觉他别具特性,遂收容他,并使他在碓房里作苦役,他也没有半点不平之色。约摸过了八个月的时光,五祖有一天大集门徒,举行付法传道的典礼。在五祖的许多弟子中,只有神秀聪颖过人,学通内外,声望甚高。当时众人莫不以为神秀是唯一的接受法道的人。那被人称作卢行者的慧能当然是睬也无人睬他的。

神秀呢,他自己很热烈地这般期待着,所以兴致异常奋发,曾于更深人静后,在南廊壁间写了这么一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慧能知道传法的事,且也见到神秀所写的那一偈,他说:“这偈虽写得好,但是还没有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故在当天晚上,便私下约了一个童子同去神秀题偈的地方,在偈旁边写上他自己的作品: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若把这两偈比较起来,就很容易看到慧能的思想是到了什么程度。第二日五祖见到这偈,非常惊喜,当夜里密往碓房和慧能问答数番后,便回房草立遗嘱,将衣钵传与慧能。于是被称为卢行者的慧能,一跃而为禅宗六祖了。他怕神秀之徒萌生害意,遂半夜下山,远向南方奔去,后来成为南派禅宗之祖。

后来神秀则潜往北地,别立宗风,为武则天一班人所崇敬,门徒也很多,竞成为北派之祖。于是有“南顿北渐”之目。

六祖慧能以后,禅家支派渐多,所谓五家七宗,都是慧能以后的禅宗。

表内的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临济宗和沩仰宗,称为五家;再加上杨岐派、黄龙派,便称为七家。

在此我们回到本题,我们可用很简单的话,说明古禅与今禅。所谓古禅,即自达摩到神秀的禅;所谓今禅,即慧能以后的禅。其大别之处是:

前者说教,以文字教义为基本;后者则不用文字,远离教义。换句话说:

前者教乘兼行,习禅恃教;后者单传心印,离教说禅。惟本文所谈,都属于今禅的范围。

今禅中有曹洞宗与临济宗,后来在中国哲学上都发生很大的影响;因这两宗的宗主都产生于唐末,好尚不同,遂养成禅学上二大宗风。到了宋代,由临济与洞山对立的结果,遂形成大慧宗杲与宏智正觉的对立。曹洞与临济两家宗风何以不同?便是前者主知见稳实,后者尚机锋峻烈;前者贵婉转,后者尚直截;前者似慈母,后者似严父。后来两家各走极端,到了大慧和宏智两人互相对立的时候,在大慧门下的便骂宏智为“默照禅”。

意思是说只知默照枯坐,而无发展机用。在宏智门下的也骂大慧为“看话禅”。意思是说只知看古人的话头,别无机用。南宋的朱、陆正深受了这两派的影响。朱晦庵是亲承大慧宗杲的教旨的,故主先慧后定,主由万殊到一本;陆象山亦似以宏智正觉的教旨为依据的,故主先定后慧,主由一本到万殊。至于在朱、陆以前的周、张诸子,其哲学思想殆莫不以禅学为根据,形成儒表佛里的新趋势。关于这问题,我们在后面尚当论及。

第二、佛教略说

现在将佛教的内容,说明一个大概。佛教思想在各种宗教思想当中,是比较难懂的,而且它的内容很丰富,一时也说不明白。我们现在只有提出两个要点来说明,并且单就有关系于禅宗教理的说一说。

(A)缘起说佛家思想是把万法看成因缘所生的。所谓“一切法无主宰”,“一切法无我”都是从因缘所生着眼的。佛教中的四谛——苦谛、集谛、灭谛、道谛——只有“集谛”最要紧,最不容易讲明。“集谛”主要的是说明因缘所生的道理的。佛教认世界的真相便是一切苦。“集谛”便是说明一切苦的原因的。它以为一切苦的原因是无明。无明即惑,亦即烦恼,由无明生起一切执着、欲望;然后由执着、欲望在身、口、意三方面造作种种业,由业便酝酿成一种潜势的业力,业力便成业因,业因便生业果,即是苦果。苦果的近因是业,远因乃是惑(无明)。惑、业、苦三者互为因果,辗转相生,遂成过去、现在与未来三世,因有他的十二缘起说。

佛教中有所谓三性,便是“遍计所执性”,“依他起性”,“圆成实性”。“遍计所执”云者,遍计系周遍计度,所执系就对象说。乃谓由凡夫的妄情,起是非善恶的分别,而现“情有理无”之境。譬如见绳而误以为蛇,非有蛇的实体,但妄情迷执为蛇。我们的日常生活,便是这种“遍计所执”的生活,所以世间没有实我实法,而我们每每妄情计度,迷执为实我实法。这便是“遍计所执性”。“依他起”云者,“他”指因缘,谓世间一切万法依因缘而生,与妄情计度有别,为“理有情无”之境。譬如绳自麻之因缘而生,由麻而呈现一时的假相。推之世间一切事物莫不如此,因为都是由因果之理而存在。这便是“依他起性”。“圆成实”云者,系圆满、成就、真实之意,乃指一切圆满,功德成就之真实体,谓之日法性,亦称之为真如,既非妄情计度,亦非因缘所生,乃是“法性真常”之境。

譬如绳之实性为麻。可知一切现象皆成立于“圆又实”之上。这便是“圆成实性”。此三性中“遍计所执性”为妄有,“依他起性”为假有,“圆成实性”为真有,又“遍计所执性”为实无,“依他起性”为假有,“圆成实性”为真有。在三性中“遍计所执”易破,“圆成实”难人,只有“依他起”使人们易入却又不容易彻底理解。所以佛家教理颇难说明而又不能不说明的,便是“依他起性”。

《法华经》说:“佛为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开示悟入佛之知见。”佛之所以为佛,就在于广利群生,妙业无尽,故知见圆明为人佛的初阶,亦为成佛的后果。法相宗特于此义尽力发挥,原非无故。所以唯识家说:

“虽则涅柴而是无住;诸佛如来,不住涅柴,而住菩提。”涅粲是体,菩提是用,体不离用,用能显体。即体以求体,过误丛生:但用而显体,善巧方便。用当而体显,能缘净而所缘即真。说菩提转依,即涅架转依。故发心者不日发涅架心,而日发菩提心,证果者不日证解脱果,而日证大觉果。因此佛的无尽功德,不在于说“圆成实”,而在于说“依他起”。

“他”之言缘,显非自性。法待缘生,明非实有,虽非实有,而是幻存。

盖缘生法分明有相,相者相貌之义。我有我相,法有法相,是故非无;但相瞬息全非,一刹那生,一刹那灭。流转不息,变化无端。有如流水,要指何部分为何地之水,竞不可得。这样的相,都是幻起,非有实物可指。

是故非有。故以幻义解缘生法相,为法相宗独有的精神。但幻之为幻,并不是无中生有,幻正有幻的条理,就是受一定因果律的支配。有因必有果,无因则无果,因并不是死的,只是一种功能。如果功能永久是一样,则永久应有他结果的现象起来,但其实际有不然,可知它是刻刻变化生灭的。如果有了结果的现象,而功能便没有了,则那样现象仍是无因而生。

(因它只存在的一刹那可说得是生,在以前和以后都没有的。)所以现象存在的当时,功能也存在,所谓“因果同时”。功能既不因生结果而断绝,也不因生了而断绝,所以向后仍继续存在。但功能何以会变化到生结果的一步?又何以结果不常生?这就有外缘的关系。一切法都不是单独存在的,则其发见必待其他的容顺帮助,这都是增上的功能。那些增上的又各待其他的增上,所以仍有其变化。如此变化的因缘而使一切法相不常不断,而其间又为有条有理的开展,这就是一般“人生”的执着所由起,其实则相续的幻相而已。但在此处有一层须明白:就是幻相相续,有待因缘,这因缘绝不是自然的凑合,也绝不是受着自由意志的支配,乃是法相的必然。因着因缘生果相续的法则(佛家术语为缘生觉理),而为必然的,佛家便叫做“法尔如是”。因那样的法,就是那样的相,因那样的原因,就起那样的相,有那样的因,又为了以后的因缘而起相续的相。有了一个执字而一切相续的相脱不了迷惘苦恼,有了一个觉字,而一切相续的相又到处是光明无碍。所谓执,所谓觉,又各自有其因缘。故一切法相都无主宰。但在此处还有一层须明白:依着因缘生果法则的一切法相,正各有其系统,一丝不乱。因为相的存在是被分别的结果,没有能分别的事,则有无此相,何从得知?然而相宛然是幻有的。这是赖一种分别的功能而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