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物来顺应:梁漱溟传及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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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梁漱溟访谈录(4)

转回头说我及汪。汪、黄在狱中,袁利用,放出来,以便与南方联系,所以组织这个团体,我们学生都参加这个组织,成为盟员了。当时的情况,清廷隆裕太后与宣统孤儿寡母,大家都主张,要是没有实力,就不能与南方谈话。袁有军事,手下三员大将王世珍、段祺瑞、冯国璋(犬、虎、狗)。这三人我都见过,民国6年(1917)见过王世珍,他不穿军装,穿两截衫,上是白夏布,下边是纱,绽青色,身体高,像儒者。这时袁世凯倒台,黎上台,称为总理。一次偶然机会看到王,其他不多谈。最后再说一句,此人无儿子,过继一个,又无出息。

段祺瑞为人很正派。袁要做皇帝之前,就废除国务院,总统府内设政事堂,以徐世昌为国务卿,准备做皇帝头一步。段公然反对,与张一麟(文人)二人阻止不了,段就辞职不干,在北京西山上称病不出。张是总统府机要局长。

我本人是新闻记者,是京津同盟一份子。“京津同盟会”盟员之一叫彭家珍,有贡献,清廷贵族都很怕革命派,唯一人良弼(留学日本)不怕,彭刺杀了他。

彭印了一张名片,另用一个黎什么的名字,东北的军官,他假借使用,去拜会。家人说我们大人还未回来。彭正在犹豫时,良弼回来。彭投炸弹,彭死了,良弼炸了一条腿……

这是京津同盟的一件事,如果重复说,还有我们的同志炸袁世凯的事。(前已说过。)

清廷起用袁世凯,发表他为两湖总督,让他对抗武昌黎元洪革命派。但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北洋军,不过江。袁有用意:他不想打败革命党,想屯兵长江一带。他们电奏朝廷请退位。

接着说袁世凯。

正月十一兵变,那天,我陪母亲在大栅栏看戏,说外面兵变,戏不能演请大家回家。(按:我说,已经说过了。是否可以谈谈到延安这一段。)

民国6年(1917),蔡元培为校长,陈独秀为文科学长,范源濂是教育部总长(民元是次长),请蔡先生从德国回来任北大校长。当时我写过一篇文章《究元决疑论》,发表在《东方》杂志上。内容把古今中外诸子百家都加以批评,独独推崇佛法,大意就是如此。蔡先生回国任校长,我正任司法部秘书,25岁,也就是这年,我就带论文去蔡先生家,意思是请教。他说我路过上海从《东方》杂志上也看到。我自己喜好哲学的,看来你也喜好。这次我到北大,我重点要办好哲学,你要来帮忙。我就恳辞,说我不过是一倾向佛家的人,看了一些佛书,因为中国有《大藏经》,近2000卷,其中不单是佛家,以佛家为主,还有其他宗教(印度的),我也看了一些;无论是英国在印度或日本人谈印度各派宗教,英文书,日文书……都谈各派思想,我也略有所知,略有所闻。但要叫我在大学里谈,还不够格。蔡说:“你不要这样想,是来教人,你应当作为一个爱好的人,彼此学习,交换知识,你不可不来。”我想当老师不够格,但彼此学习交流,我是很喜欢的,接受了。但当时在司法部做事一时来不了,于是请一位浙江人许丹(季上)先生代讲。他是司法部顾问,原为蔡元培元年任总长时引用于教育部的人员。后来到民国7年(1918)我才摆脱部里的事,到北大任讲师,出版《印度哲学概论》,后来又在讲印度哲学外,讲了儒家哲学:孔子、孟子、荀子、宋明儒者,没出书,只是口讲。

班上同学计有冯友兰、黄文弼、顾颉刚、谷锡五、朱自清、孙本文等,冯、黄、谷、孙均属本系,余者为他系。后来有陈政、罗庸、罗常培等人也来听课学习。但不在哲学系,陈在德文系,还有王昆仑。

民国6年(1917)进北大,民国13年(1924)暑假以后离开。(按:我提问,为什么要离开?)我觉得在讲台上讲不好,不满意这种教学方法,我提出口号:“我愿与青年为友。”与青年有志之士做朋友,在人格上互相影响,所以辞掉讲席,自己办学。为了自己办学,先写一篇《办学意见述略》,在报上发表,引起各方注意。当时山东有位朋友叫王鸿一(山东省议会副议长),他就约我们到山东曹州去办学。他是我过去的朋友。民国10年(1921)暑假在济南开暑期讲习会也是他相约去讲学的。他每次都出席听讲。那时在济南第一中学,借一中大讲堂,讲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由北大同学罗常培笔记。另一个是德文系的陈政。

(按:我问,在您20岁那年,为什么两次要自杀?)

第一次自杀,思想烦闷。那是20岁时,我们是广西人。广西要送人出洋留学,刚好旅京的广西老乡,一位姓张,一位姓王,回广西任法官。我父亲托他们照料我回广西考试送出洋留学。由京浦路南下,到浦口,过天津时,这两位要做法官的先生,晚上出去逛窑子,我就很腻味。在天津如此,到下关住在大饭店,有许多娼妓出出入入,见客人住处就进来了,你推她出去,她总是与客人纠缠,我很腻味,心里情绪很不好,同行者给我的印象不好,产生自杀念头。这是头一次,留了个字,自己走了。走到哪里?我有同学杨权,号通辅,我到无锡找他,想嘱托他照料身后事,写信往北京家里。这位杨同学发现我不是常态,他就很关心我,陪送我离开无锡回北京。回广西考留学就作罢了。

出家?我家庭先父母,生了兄弟姊妹四人,即:一个哥,两个妹。女的入女子初级师范学堂,等于中学程度。妹有一个很好的同学,叫陈英年。妹妹总是与妈说,要我与陈订婚,母亲愿意。母亲病重,自知道不起,拉我手说:“你妹妹的同学陈英年很好,可以订婚。”我说:“我一辈子不结婚,很早有出家的思想。”母亲说:“你胡说!”父亲在一旁说:“这孩子他倒是有向上的意志,也许是怪癖,你不要勉强。”的确我真想出家,29岁才放弃此念头。

1985年10月21日 星期一

(继上次讲,我问关于第二次自杀事。)

第一次自杀在南京下关,无锡杨权同学,号通辅,送回北京。

无锡与苏州不远,社会风气完全不一样,苏州当时为常、元、吴三个县的名称。吴县、常州、元和三县举苏州,这要明白。朝廷非常重视收钱粮、地丁。江南类乎苏州是财富之区,一地分三县。一个状元陆瑞祥(宰相),有名的称翁同龠禾,不是苏州人,与苏州接近,附带说的。

我放弃到广西的打算,安全回到北京。虽与父意不合,安全回家还是很高兴。记不清楚这第二次,是到西安,或是在此前或是在此后,记不清了。总而言之,还是那时,即20岁,满20岁。我去西安,那时要走京汉路南下,然后转陇海路,往西走,入潼关。当时铁路未修到潼关,修到一个小站,地名叫观音堂。离潼关还有一段路,雇骡车,走得慢。到潼关,再顺着往西安走。走得慢,大有好处,沿途风景、农民生活都可看得到。俗话有泾渭之分,我就经过这地方。沿途风景很好,正好在华山之下,经过华阴县,在华岳庙,车停参观,没来得及上华山。值得一提的是,从潼关起,路修得不错,路旁有柳树,被称为左公柳(左宗棠)。他奉命带兵征新疆,所以从潼关起,路修得好,一直修到甘肃。左宗棠本人没有到新疆,坐镇甘肃兰州。湘军、淮军都不是清廷派下去的军队,而是乡勇,有自发性,他们的动机有两个原因:一个反对洪秀全、杨秀清、上帝教……(跑野马了,我拉回来。)

还是讲到西安。

骡车不是为顾客而是为自己有所图。铜钱,光绪通宝,这是通行的货币,正在改变,对付洪、杨,以一当十,叫当十钱。初步改革通行,第二步还是铜钱(无中间空洞),商人从中取利,用新币换旧币。他们主要是拿旧币换新币,到陕西交换新的铜元。

风景很好,比坐火车大不同,风俗人情都看到了。值得一说的是我记得经过那一个县,夜晚要住店休息。我住上房,出店来望一望,碰见一个法国神父,在中国多年了,说中国话。他问我:“你是头一次来吧?”“是。”“我看你就是头一次来。你所要住的上房不好,我就不住。我住窑洞,窑洞好,冬暖夏凉,我看你是初来的。”听了他的话,我才明白,这外国人确实是老经验家。客店主人问我:“吃什么?”“我喜欢吃面条。”“有。”端了上来,粗得很,年轻人能吃,但没有酱油和醋,只有盐水拌面。“盐水拌面,是否给点油?”他说可用点灯的油。我说不用得好。这说明人民非常贫苦,我没有经验,不如那神父。

七七事变后,我去延安。那时海外回来的都倾向共产党,人很多,国内、海外青年步行往延安。住什么地方?也是住窑洞。每个窑洞很奇怪,这些窑洞好像是山,其实不是石头山,都是土高原……

20岁到西安,因大哥在西安当教员。(我问,到那里做什么?)他介绍我第二个妹妹(谨铭)去教书,西安办女子中学,我大哥在西北大学,当地找女教员,大哥介绍妹妹去教书,需要我送她去西安。就是这一次。

妹妹年纪小,学生年龄大,对她不尊重,看不起她,3个月后辞职,我送她回北京,总时间半年还不够,这是第一次去西安。

我吃素食是从这时开始的。(我问,为什么要从这时开始吃素?)他说过去在父母跟前不好这样做,现在可以自作主张了。不吃动物,直到现在。我一向倾向佛家,最早论文是发表在《东方》杂志的《究元决疑论》。古今中外的百家都批评了,独推崇佛法。大意:人生是苦,什么叫苦呢?求之不得的苦,人人都有欲求,满足高兴,就乐,不得满足,就苦。人们会问:一个人,从生下来后,一生之中,满足时多,或是得不到满足时多?很显然,得满足所求时少,求而不得时则多。要紧的话:苦乐不决定所处环境。你不要看,坐在汽车里是阔人高官,你以为他享福。其实不然,说不定他心里解决不了问题,在那里发愁呢。相反,地下走路散步的人,也许没有问题或困难,自有其乐呢。简单一句话:苦乐不决定环境,苦乐出于每个人的主观。主观又是变化不定的。正在满足时,高兴;不久欲望又向别处去,痛苦了。所以你尽管处境、环境昨天好,但今天又转了新的要求,说不定得不到满足,甚至明显做不到,不能满足。因此,乐是暂时的,苦闷是多的,从而证明人生是苦的。而佛家要求出世,对人生持否定态度。有六个字,说明佛家人生观:启惑、造业、受苦。惑是迷惑。每个人从我出发,我要怎么样……要求是无止境。满足常不如愿,说明苦多于乐,人生是苦,这是佛家人生观。佛家若是出世,只学佛、成佛,超出世间,对人生否定,这是小乘教,不是大乘教。大乘教人站在出世立场而入世,小乘解决自己就完了。大乘是转过来投入世间,要世人破除迷惑(为我),而懂得无我的道理。为了众生,菩萨出世,转而入世间,开导众生,不要错误自作从我出发。菩萨是大乘,出而不出,不出而出……

1985年11月2日 星期六

(请梁老谈谈第二次自杀的事。)

临时去无锡,原计划去广西,这是第一次自杀。

第二次自己好像说不大清楚。胞兄是西北大学教授。西安开办女子中学或师范,总之是女学堂。大妹已出嫁,第二个在家,二人都在京师师范女子初级师范毕业,小学老师。大哥向他们推荐第二个妹妹,名叫谨铭,要我送她去西安。(我说,这已经讲过了。)

我现在说不清了。二次自杀可以说是怨世。出家记得最清楚:18岁时,好像……张恭人我母亲,云南大理府大和县人,病重临终时拉我的手亲切地讲话。讲什么?讲了不仅一次的话,要我订婚,女方就是妹妹的同学,叫陈英年。同学之好友,热心对父母讲,最好要我同陈订婚,母亲谆切对我讲这个事情,可我很早之前(18岁之前),十五六岁,早就怀有着出家为僧之念,所以我就拒绝订婚。我对母亲说,我一辈子不结婚。母说你胡说。父在旁边解围,就说这个孩子他是一个有向上心、有志气的,他总会要走正路的。

要紧的说明这一点,哪一点呢?就是我的出世思想,总是想出家为僧。当时北京琉璃厂,都是书籍,当时叫南纸店,有个叫文林书局的,主持人就是廉源,廉惠清先生夫人,书法有名。有正书局,狄葆贤讲佛学的,又号平等阁主,南京金陵出版的佛书这有很多。近100多年提倡佛学的是杨仁山先生,号叫文会,安徽人,门下四大弟子,都是江西人,我见过三人,最热心的是欧阳渐(号叫竟无),再是李证刚先生,桂伯华先生,黎端甫先生(黎没见过)。桂伯华死在日本,李证刚是以儒家为主,也好佛学,学问很博,专门搞佛学法相宗。法相唯识,这一派在佛学里是唐玄奘传过来的。他留学印度18年,带回许多经书。欧阳先生创办支那内学院,是在金陵刻经处的底子上成立起来的。附带说一下,收容很多爱好佛学的,有的是50岁内外的,有年轻20岁左右的,大家在那里求学,住吃在一处。经济来源,据我所知,叶恭绰每年捐4000元,云南省的当局也捐有钱。因为我在这个学院住过,又去过几次,多者一个月。曾经碰到两个云南人,一个是姓聂,一个姓许。有一次欧阳先生写封信要我带信去见叶恭绰,催交4000元钱,故我知道。凡求学的吃住都在那里,每月经费是各方面的援助。犹太人哈同,夫人是中国人,哈同有一回也支助过的,印了《大藏经》。哈同上海有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