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物来顺应:梁漱溟传及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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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梁漱溟访谈录(13)

(按:我自从去年12月下旬以来,出版社来催书稿后,暂没有去向梁老请教了。)

6月7日,本所陈民同志介绍新加坡著名华裔画家潘受先生来访。他要我带他们去医院见梁老一面。当时,梁老住院,病重谢绝会客。他已跑了几个地方都没有被允许接见,所以才找到了我。既然是不远千里而来,又是只见一面,盛意难却,故我带他们直赴协和医院外宾病房,拜见了梁老。

梁老安详地躺在床上,旁边有保姆在侍。我简单作了介绍。潘先生走向前,向梁老鞠躬问候,说道:梁老先生,您好!我代表海外学术界华侨向您致敬,并祝您早日恢复健康。说着并把手中的两本书递上说,这是我的两本小书,请梁老指教。梁老和衣枕着被,微点头示意,保姆接过书。接着潘先生取出早已经准备好了的照相机,大家围在梁老身边轮换地照了几张相,便匆忙告辞了。

这次照的相,潘先生拿回去后,冲洗时曝了光,没有成功。真遗憾!没想到这次的相片,竟然成了梁老在世的最后一次留影,可惜没保留下来。

6月21日,打电话到梁宅问候,保姆接电话,回答说:梁老已经输血。我以为会好起来了。不料,23日去世了。

6月24日,上午到协和看望家属,未见到。下午打电话到梁宅。培宽同志接电话说,追悼会拟下月初举行,其弟29号可由国外返回,善后统由政协办理云云。

是日下午,有《人民日报》(海外版)记者来约稿,要我写一篇悼念文章。义不容辞,写了一篇怀念梁老的文字,以表达我三年来与梁老的交往及所受教诲与崇敬的心情。此文刊于《人民日报》(海外版)1988年7月16日,为了永志不忘,现将该文附于是篇之后,以示纪念。

悼念梁漱溟先生

我国著名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梁漱溟先生,于1988年6月23日不幸因病逝世,终年95岁,噩耗传来。不胜悲痛之至。

我是1985年始拜识先生的。那时《中国社会科学家传略》主编高增德先生,约我为梁漱溟先生写传。据说他已经与梁老先生洽谈过,并征得他本人同意愿意与我合作,叫我直接去找梁老先生,于是我怀着崇敬和求知的心情,于同年春天到复兴门外22号楼拜访了梁漱溟先生。因为事先进行过联系,所以见面寒暄一会儿后就转到了正题上。开始我的意思是请梁老讲我来记,做一个口述自传。梁老认为这样不好,他说,我年纪大了,许多事忘了,也有记不清的,还是你提出问题,我来讲。我说,这样也好。于是我与梁老的交往和请教就这样地开始了。起初约定一个礼拜谈一次,具体时间,临时打电话决定,免得与其他事务发生冲突。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谈话逐渐减少,但每个月最少得有一二次见面。

回忆三年多的时光,拜访梁老三十余次。每次当我到达时,梁老已经坐在客厅,服装整齐,手里拿着书或报,集中精力在看。显然,这是在等人来的样子。对此我总感到很抱愧。由于我要倒两次车,所以常常迟到;同时我也感到梁老的生活态度是十分严肃的,令人崇敬!先生每次谈话,大部分谈自己的往事,但常常提到当时的一些风云人物,比如梁启超、蔡元培、章士钊、陈独秀、***、杨度、黄远生、胡适等人,其中讲得最多的要算是胡适了。因为胡适的文化观点、学术思想与梁先生的主张是对立的,所以经常会被提到。我们那时还在写《胡适传》,所以很愿意听听梁老的看法,同时就一些不清楚的问题,及时请教。梁老总是诲人不倦地讲给我听。先生逝世后,我粗略翻阅了一下笔记本,竟有好几处谈到胡适,从这些谈话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梁老的为人和道德风貌。

他说:胡适先生是留学美国的,聪明得很!在美国留学时,与任鸿隽等组织科学社,就出名了。他入北大,跟我同年,也是在民国6年(1917),这时他还没有结婚,我也没有结婚。他进北大在我后,我先他两个月。当时他跟高一涵住在一起,地点在东城墙眼儿竹竿巷,地方很偏僻。胡适贡献不小,贡献就在于,过去一谈学术、讲学问,总是用文言文,而他的大功劳,就是主张用白话文来作诗、做文章、谈学术、讲学问。这是个大解放。当时蔡元培是北大校长,积极支持。但反对的也有,著名的是章士钊和林琴南。林公开写信给蔡元培表示反对。他的意思总结起来就是白话文不能谈学术,不能表达精深的学术。蔡先生也公开答复他,对他提出的问题进行了批驳。当然有些名词术语,可以一面用一面加以解释。

白话文解放学术思想,带来了新思潮,这是胡适、陈独秀打开的局面。胡适这个人思想活泼,头脑活泼,很有长处,但气魄不足,气魄还是要数陈独秀。我问:梁老如果要把他二人排个名次,您看谁排在前面比较合适。梁老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胡适排在前面。然而停顿一下又说,不过陈独秀是前辈。谈到这里,没有继续深入:稍作沉默,又谈到其他问题上了。

梁老说,《新青年》不是北大出的,而是借北大畅销于外。编辑,是几个教授轮流编。当时鲁迅不算北大的,但也兼过课,讲中国小说史,出名文章是在《新青年》上发表的《狂人日记》。这时开风气之先的不只一人,但胡适当算头一名。

胡适为《中国哲学史大纲》出了上卷,后来写不出来。虽然谈哲学、写哲学,实际他的头脑是以浅明取胜,而哲学这东西,光浅明是不行的。哲学要精深、精密而深奥,不精没有多大价值。梁老说到这里,便作了一个小结。他说:总起来说,胡适很有长处,能打开局面,之所以能轰动一时,正因为他能浅,不仅能浅,而且能明,以浅明取胜。

接着梁先生又说,胡适讲中国哲学,后来写不下去,特别于中国佛教禅宗,无法写,想写,隔着十万八千里,想谈,没法谈。

对现实问题,所见也太浅,如流行的口号“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这些话,他都不取,不这样谈。他说,五大魔(贫穷、疾病、愚昧、贪污、扰乱)是中国社会的五大病痛。他反对提“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而独唱五大魔之说。

至于少谈主义,多研究问题,这是针对***的唯物史观、共产主义。还有人提基尔特主义、工团主义,等等。他不谈主义,要谈问题。他特别害怕共产主义;共产党一来,他就跑了,跑到台湾,人是胆小!

梁老最后总结说,一个人有长有短,胡先生是很有见长的一面的。

这是梁先生第一次向我比较全面地谈胡适,后来谈过几次,也不过是这次的具体补充和扩大而已。我觉得梁先生对胡适的评论,是站得高,看得远;评论深刻、尖锐,而且也是公平、切合实际的。其中蕴含着深厚的同时代人的情意,是非界线也很清楚。读后令人叹服。

今天梁先生与我们永别了,但他的思想、人格和那不断探索的奋斗精神,作为文化遗产流传下来,我们要认真研究、好好学习,努力继承它,为建设新中国的新文化事业而贡献自己的力量。

梁老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