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洋裂变:军阀与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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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写在前面的话:我为什么会研究起五四来(1)

我为什么会研究起五四来?这是的确是个需要追问的问题。虽然说,我这个人研究历史,或者说琢磨历史,没有科班出身的人那么多界限。经常在晚清和民国之间跳来跳去,东捞一把,西摸一下。如果有条件,古代史我也敢碰。像我这种野路子出来的人,没有家法,也就没有限制,也不想有限制。但是,对于五四,我却一直没有热情,相关的史料也摸过一点,但兴趣就是提不起来。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着一个成见,认为五四跟太平天国一样,下手的人太多,大鱼早都捞没了。

事情的转机在2005年下半年。那年我在香港中文大学有一学期的课,每周一次,时间空得很,因此跟那里的有关人士混得很熟,包括《二十一世纪》杂志的编辑黎耀强先生。等我回大陆之后,黎先生去了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不知怎么想起要找写五四的稿子。然后就找到了我,一封信接一封信地劝诱我写五四。我说,你就是喜欢在大陆找人,大陆史学界做五四研究的人不少,而且名家也有几个,怎么会找到我的头上?他说,别的人路数我都熟悉,能写成什么样子,我现在就可以估计出来,唯独你可以写个跟别人笔下不一样的五四出来。这么一来二去,人都是喜欢被恭维的,慢慢就动了心,开始认真摸这方面的研究,摸史料。摸了一阵之后,我发现,别看五四研究者甚众,著述甚伙,但打周策纵、彭明起,大家关心的都是思想文化,然后就是文学,说人物,也就是北大那几位。即使写出五四全史的周策纵和彭明,也较少涉及这场政治运动的政治关系。好像只有台湾的吕芳上,谈到了五四跟国民党的关系。但是,跟五四关系密切的军阀和政客,比如直皖之争,官僚政客中的亲日派和亲英美派之争,全都为人忽视了,好像五四期间,这些政坛上的要角,全体失踪了一样。另外,五四运动作为一个政治事件,它的运作是怎么回事?怎么动员的,怎么宣传的?运动中的学生跟商民是怎样的关系,跟军警又是怎么回事?好像都是一笔糊涂账。

所以,我兴趣来了,感觉还是有空子可钻,有鱼可捞的。

等到我下决心,真刀实枪开始钻空子或者说捞鱼的时候,发现事情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光资料收集,就把你累得半死。还好,一些喜欢历史的学生,帮了我不少的忙。但真正操练,还是得你自己,一点点做。心情时好时坏,干劲时小时大。就这样,陆陆续续做了4年,直到2009年岁末,才初步有了眉目。

这期间,经历了五四运动90周年,出人意料,官方居然不热,好在民间还是小热了一回。大概有些热心人痛感现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消亡,传统主义者要回归传统,制礼作乐,自由主义者要寻找历史资源,建构中国式的宪政理论。大家回顾历史,翻库倒货,把坏账都算在了五四头上。我正在看这方面的史料,虽然心思不在思想文化上,但也知道,现在的文化状况,其实赖不到多少在五四头上。余英时先生说过,他跟陈独秀和胡适先生是同乡,“并且在第二次中日战争期间,我在离陈独秀的出生地怀宁只有六七英里远的一个小村住了八年1937—1945。陈独秀我只听说过一次,哪是指责他——后来我发现这指责是冤枉的——把儒家的老格言篡改成‘万恶孝为首,百善淫为先’。我也曾在邻县桐城住了一年1945—1946,桐城派文学已遭五四新文学的领袖们,特别是钱玄同1887—1939批判,但在那里我仍被鼓励用古文写散文和诗歌。直到1946年我回到诸如南京、上海、北京和沈阳这些大城市,我才开始受到源自西方的激化论的影响。在战后的几年1946—1949,就我的记忆所及,无论是马克思主义还是反偶像崇拜的反传统主义都没有左右普通城市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所以,我经常困惑,在1949年前,五四运动或者马克思主义总体上在中国的传播和影响有多大。”其实,多少了解一点五四以后的历史的人都知道,马克思主义,或者确切地说列宁主义,或者中国化的列宁主义在中国的影响,其实不是通过五四,而是通过后来的革命发生的作用。但这种革命能够成功,有很多原因。可以说,即使没有五四,也很可能一样有这样的结果。十月革命后,共产主义革命延伸到落后国家,是一种趋势,很多没有发生类似五四运动的国家,一样发生了革命。五四对于后来的革命,仅仅是说部分地催生出一点“左倾”的意向,即使这个意向,也受到另一种意向,全盘西化的平衡。最终革命闹起来,而且成功,中间有着太多的因素,五四这根火柴跟后面的燎原大火之间,不存在对应的因果关系。不管怎么说,中国化的列宁主义已经通过革命,以及革命后的一系列群众运动,彻底改变了中国,从结构上改变了。最大的变化是,知书达理的精英,几乎被扫荡干净,剩余的也斯文扫地。让1949年前的余英时先生写古文的农村环境,如果不能说完全荡然无存,也所存无几。中国社会,读过“老书”某些传统犹存的农村,对文言文的说法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很多地方,可以说是孑孓无存。严格地讲,尽管五四后白话文的教育开始推行,但1949年之前受教育的人,还都是读过老书的。令传统真正失落的,还是革命和后来的政治运动。

当然,尽管在有些人后来看来,五四运动尽管作为政治事件,对新文化运动实际上是一种干扰,但这场政治运动,对于教育和文化的改变,其实相当的大。五四前的新文化运动,尽管反对者寥寥,也有一些青年学生喜欢,但毕竟是一场没有多少人理睬的文明戏。只是到了运动之后,这场文化运动声音才被放大出来。政治运动过后,中国的新文化,新文学,才成了气候。教育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改造,白话文被学校接受。中国的大学,也就是在五四之后,才真正像个样子。西式的学科分类体系,五四之后,才算真正在中国扎根。五四运动过后,当时中国的教育家蔡元培、蒋梦麟,都曾担心获得胜利的学生,会因此而心浮气躁,荒废了学业,转而投身政治。后来的历史证明,这样的学生是有的,而且数量不小,20世纪中国的革命家,无论左和右,基本上都是五四青年。但是,大部分参加运动的学生还是回到了书斋,或者回到的正常生活的轨道曹汝霖后来的续弦夫人,也是五四青年。中国的大学,因为这些追求学问的人,沿着蔡元培开创改革的道路,越走越远,蔡元培之后的教育家,无论梅贻琦还是蒋梦麟还是张伯苓,甚至黄炎培、陶行知和梁漱溟,其实论教育的创新和实践,贡献都比蔡元培的贡献要大得多。

说也奇怪,五四运动爆发之后,此前在新文化运动中追求个性自由和解放的学生,就会自动放弃原先的追求,在民族主义的大帽子下面,抵制日货,将不肯服从的商人的自由剥夺,逼他们交出货物,不服从则抓起来戴高帽子游街。对他们来说,这样做,并没有心理上的障碍。因为一个是小我,一个是大我,后者事关民族大义。运动过后,一部分从此走向政治的青年,同样是为了国家和民族解放,放弃了自己的自由,投身革命。实际上是基于新文化运动同样的理由,全盘接受另一种西化——革命的西化。

五四之后的中国政局,西化和激进,成了主基调。即使国民党上台,一个不喜欢五四的半传统主义者蒋介石当家,这个趋势也没有停止。袭承打倒孔家店传统的学生,在孔府门前大言孔子的糗事《子见南子》,孔家人告状告到蒋家政府,即使得到孔祥熙的支持,也没有把支持演戏的曲阜师范的校长怎么样了。受到行政院长汪精卫支持的卫生部长,居然下令废止中医,把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呼吁落在实处。逼得全国的中医团结一致,闹起来一场大的群众运动,才算让卫生部收回一半的成命。实际上,民国时期中医一直处于妾身未明的状况。学界的传统主义者,陈寅恪、钱穆、马一浮等人,靠着自身的学问,和国府中蒋介石的支持,才在国学的名目下挣得了一席之地。但就总体而言,学界的天下,依然西风猎猎,包括史学界的马克思主义化。只是,即使最激进的西化论者,也没法在学术和教学过程中,真的把传统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