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洋裂变:军阀与五四
3346300000032

第32章 被五四引爆的北洋裂变(3)

正因为如此,尽管段祺瑞和冯国璋闹矛盾,冯国璋做代总统,段祺瑞仅仅是内阁总理,但冯却始终处于下风。冯对段的武力统一政策不满,自己在北京手里有一个师护卫,却始终不敢公然表示反对,连手中没有一兵一卒的黎元洪都不如。冯只能暗中指使亲他的长江三督,时不时不痛不痒地捣一捣乱。实在受不了,想要逃出北京,在安徽被倪嗣冲截下,一枪没敢放,硬话没说一句,只好乖乖回来。眼睁睁看着段祺瑞另起炉灶,组织第二届国会,选出徐世昌做总统,自己规矩地下台,回乡养老。而长江三督之中,坐镇武汉的湖北督军王占元,对武力统一根本不敢反对,大军过境,南下湖南,他乖乖地为人做后勤。

北洋集团,在那时内部自称为北洋团体,讲传统,讲礼仪,讲辈分,有时也讲点团结。在北洋第一代人那里,尽管彼此面和心不和,台上握手,台下踢脚,但真要撕破脸皮,还真有困难。直到1919年底冯国璋故去,冯、段之间的关系也没有破裂,尽管段家的党羽,在五四运动中对冯很是猜忌和防范,总疑心运动是冯国璋搞的鬼。在丧礼上,老段却哭得像泪人一样,让人看了好生感动。时人记载:

当冯氏入殓时,合肥首先趋视,抚棺恸哭,观者莫不动容。行礼时,痛哭失声,涕泗横流,几不能仰视。其悲伤状况,与祭人员,举奠之及,人皆怪之。

撕破脸皮,乃至刀兵相见,是第二代的事儿。也可以说,到了北洋第二代人手上,才有真正的分裂,才有真正的直皖之争。美籍华人学者齐锡生认为,在袁世凯死后,北洋集团的成员,还是倾向于维持这个集团的“团结一致”,以保障集团对国家的统治。督军团的出现,以及两次督军团的徐州会议,从某种意义上说,都可以说是北洋集团想要以集体的努力,维持团体团结的一种尝试。

曹锟,人称新直系,因为他是直隶保定人,当兵前,是保定的布贩子,一个带点傻气的闲汉。曹锟在北洋集团中,属于资历稍浅的第一代人。在冯、段纷争的时候,一向骑墙,不站在任何一边。相对而言,跟段祺瑞走得还更近一点,段祺瑞马厂誓师讨伐复辟,曹锟是第一批响应的人。段祺瑞武力统一的南征,尽管人说是用了副总统做诱饵,但毕竟曹锟所部是其中最卖力的一支部队。打下湖南之后,分赃不均,矛盾才起。即便如此,曹锟一直也没跟段祺瑞红脸。吴佩孚抗上,高喊和平,公然跟段祺瑞唱反调,曹锟还总做出一付不知情的样子,装模作样要加以训斥。

所谓的直皖之争,转机在第二代,激化也在第二代。最先坏了规矩的,是皖系的人。段祺瑞手下有四大金刚,徐树铮是其中之一,以别于徐世昌,人称小徐。小徐为人,好权谋,敢作为,经常独断专行,计诈并出,敢为人所不敢为。在袁世凯时代,就很招人恨,连袁世凯也不喜欢他,段祺瑞做陆军总长,选小徐做次长,老袁就不高兴。但是,小徐却深受段祺瑞的信任,无论他做了什么,段祺瑞都给他兜着。段祺瑞的最大毛病,就是不会用人。段芝贵这样在清末就声名狼藉的人,曾经走奕劻父子的后门,送女伶给奕劻儿子载振,买到黑龙江巡抚,举国臭名远扬,但是偏能得到段祺瑞的重用。张敬尧这个饭桶将军,贪财好货,所带的第七师,军队纪律极差,走到哪里臭到哪里。也是段祺瑞的宝贝,宁可得罪吴佩孚,也要把湖南督军给他。但是,段祺瑞有一个好处,用人绝对不疑,放开手用。他用的人,捅了篓子,即使他事前并不知道,也会自己把事顶下来。敢担责任,或者说瞎担责任。跟段祺瑞相当熟悉的名流徐一士,说段祺瑞“盖果于用人,己惟主其大纲,不必躬亲诸政务,亦其素习然也;惟责任则自负,政治上无论成败,从不诿过于下耳”。在徐一士眼里,段祺瑞有很闲逸的一面。喜欢在家里跟清客下棋,却不喜欢在办公室公干。还特意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段祺瑞做边防督办的时候,国中大事,均决定于这个衙门,连内阁都得给它做汇报,但段祺瑞却不常去,“处中事务,向委僚属处理”。一日雪后,段祺瑞在街头散步,走到边防督办处附近,顺便走进去看看,结果遭到卫兵的阻拦和呵斥。从人亮明身份,才得以进去。进去之后,诸多要员以为有什么大事,一齐来见。结果,段祺瑞说,我只是来闲游而已,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样的闲逸,后来让段祺瑞吃了很大的苦头。他发现,他不得不不断给小徐背书。

在皖系当家的时代,小徐有两件事做得非常失策。一是把持第二届国会选举,玩手段把原本的盟友文人集团的研究系玩到残,在自家精心设计的国会选举里大败,结果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知识界盟友。第二件是擅杀北洋耆老,资格跟他主公相若的陆军上将陆建章。陆建章固然总跟段祺瑞捣乱,但毕竟是北洋老人,按北洋系的伦理,辈分必须尊重,即使闹翻,也不能对本人及家属动刀子,大家见面,面子上都得过得去。小徐把人骗来,一枪就给毙了,漫说审判,就连请示都没请示一下。虽说在小徐看来,陆建章可恶之极,但北洋团体的规矩和传统,也因此而被破坏了。这两件事,老段当初未必知情,但事情做出来了,却只好替小徐顶着。段祺瑞的智囊之一后来接替曹汝霖做交通部长的曾毓隽,回忆徐树铮枪毙陆建章之事时,有这样的描写:“徐树铮枪毙陆建章后,他的副官长李某从天津打来长途电话,向我报告这个消息。我向段报告。段听到这个消息后,惊讶万状,瞪目半晌,才说出话来:‘又铮闯的祸太大了!现在这样罢!你先到总统面前,探听他的口气如何。你就作为我还不知道。’我便到了总统府,冯见我来,不等我开口,就先问我;‘你是为了又铮的事情来的吗?’我说:‘是。我来请示总统,这事怎么办?’冯说:‘又铮在芝泉左右,一向是为所欲为,今天这事未免太荒唐了。所好是责任内阁,你回去告诉芝泉,他怎么办,我就怎么用印好了。’”显然,此时的冯国璋已经想开了,放手让徐树铮去坏规矩,得罪人,得罪人多了,皖系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后来的事情证明,段祺瑞的事,有一多半坏在徐树铮身上。显然,像这样坏规矩的事,许小徐做了初一,自然就会有人做十五。做十五的人,就是吴佩孚。

吴佩孚是山东蓬莱人,出身很苦,但很早就进学做了秀才。此人性格很夸张,但却有强烈的道德主义倾向。没有在家乡走读书科举的路,就是因为不满当地乡绅请戏班子演“淫戏”,而大闹人家寿堂,得罪了人,不得已离家出走,万般无奈,做了“粮子”。秀才出身的军官,在北洋系非常少,一直也得不到重用。吴很早就碰上了段祺瑞,但段却死活看不上他。后来跟了曹锟,偌大年纪,还在当副官长,所谓马弁头,如果不是留学出身的汤芗铭看上了他,要跟曹锟“借赵云”,吴佩孚恐怕一直都没有机会出头独当一面。

在北洋军人中,吴佩孚是个有政治理念的人,一边是带有理学味道的儒家伦理,一边是模模糊糊的达尔文主义。因此,在高唱“五常八德”的同时,却不肯附和帝制。清末和民初的国家危局,往往会刺激有志之士的民族主义神经,把情绪集中在爱国主义上。吴佩孚也不例外。民国期间,很多清末时有志报国的军人沉沦了,把军装换成了马褂,战马换成了八抬大轿,变成了抽大烟、讨小老婆、刮地皮的军阀,但是也有些人没有消沉,一直想有所作为。吴佩孚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多年的压抑只能使得他的野心更加勃勃。

出身秀才的他,在某些方面其实跟多数晚清时节的普通读书人一样,经历了自身价值和命运被冲击的动荡。作为军人,尤其是中国军事现代化成果新式军队的军人,又经历了实力不如人的命运嘲弄。跟同袍不一样,吴佩孚参加过日俄战争。这场曾经令中国知识界很兴奋的战争,给他的体验完全不同。他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考验,也见识了现代战争的场面,同时也体会到中国军队和日本的差距。尽管他的日本同事对他不错,但他对日本却充满了敌意,大概是感觉到了日本对中国的野心,以及品尝了作为军人时中日之间的差距。

凡是有志向的人,大抵有点本事。多年的行伍经历,使吴佩孚在练兵方面很有心得,这一点,似乎只有冯玉祥和孙传芳可以跟他有一比。因此,他带的兵,战斗力要比同时代多数军阀要强得多。在后来的混战中,吴佩孚因此得了常胜将军的名声。按他的本意,不见得乐意入湘打内战。但恰是这个内战使得曹锟放手让他统率第三师,一个北洋六镇之一的基本部队,从此有了可以说话的本钱。一上任,就撤掉了资历比他还老的第五旅旅长张学颜,换上自己的夹袋中人。从此,第三师成了他的部队。而驻扎湘南,一面向北京政府要钱,一面也就地征税,同时享用湘桂军方面来的钱,招兵买马,大力度扩充实力。

另外由于跟湘军罢战休兵,暗中往来,吴佩孚得以交接两个毕生的朋友,一文一武。文者张其锽。系湘军统帅谭延闿的进士同年,也是好朋友,民国有名的才子。因参与吴佩孚与谭延闿之间的穿针引线,两人结为金兰之交。此后,张其锽便成为吴佩孚幕中文胆,吴佩孚好多脍炙人口的文告,据说都是出自他的手。吴佩孚比张其锽要年长,但始终对张尊称为省长,毕恭毕敬。而张其锽则对吴佩孚患难相从,直到1927年大败入川,路上中了土匪的埋伏身亡。武者赵恒惕。湘军将领。当时残余湘军的统帅虽为谭延闿,但谭是文人,脾气极好,人称“谭婆婆”,但领兵打仗是不行的,幸亏手下有员战将,这就是赵恒惕。赵恒惕是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系谭延闿最信任的将领,时为湖南第一师师长。虽说湘军粮饷不继,缺兵少械,但除了第三师之外,剩下的北洋军还都惧赵将军三分。凡交手,负多胜少。吴佩孚眼看着,张怀芝二十个营的生力军,在赵恒惕千余湘军面前,一败涂地。吴佩孚和赵恒惕惺惺相惜,从此订交。两人后来虽然政见各异,但交情却一直不断。1924年直奉大战,吴佩孚大败南归,人人避之唯恐不远,只有赵恒惕收留了他,让他带着残军,在岳州依旧做他的大帅。

有了本钱,又有委屈的吴佩孚,就可以自行其是了。吴佩孚的崛起,形成了北洋系分裂的第一道裂痕。但是,如果没有后来的五四,直皖之间刀兵相见,还没那么快到来。

中国的火药桶湖南

晚清以来,湖南在中国的名头很响。自湘军兴,帮助清廷守住了江山,清朝的中兴名臣,排在最前面的4个,胡、曾、左、李3个出自湖南。外面的人说,无湘不成军。湖南人自己说,湖南是中国的普鲁士,中国有湖南,中国就不会亡。然而,在上个世纪头20年,湖南却是中国的一个最危险的火药桶,南边北边打仗,湖南是战区。

但是这个火药桶,却给了吴佩孚一个最大的机会。

本来,吴佩孚一口气冲到衡阳,剽悍的桂军退回了老家,湘军被打散了,幸亏师长赵恒惕,收集散兵游勇,凝聚力量,总算为湘军保留了一点元气。在广州的护法军政府,因前方的败绩而出现分裂,西南军阀唐继尧和陆荣廷原本就不太买孙中山这个非常大总统的账,此时则策动一部分非常国会的议员,将军政府改成总裁制,总裁设有7人之多,而孙中山则由原来的非常大总统,变成毫无权力的7总裁之一。而且新的军政府,不断向冯国璋献媚,公开表现出妥协的态度,逼得孙中山愤愤地发表武人之争雄“南北皆一丘之貉”的宣言,下野回到上海。这样,最令北京政府头痛的孙中山,似乎已经被了结了。武力统一的胜利曙光,似乎就在眼前。据陶菊隐先生说,刚刚拿下衡阳的时候,吴佩孚还踌躇满志,胜利在望。写了一首感怀诗,其中有句道:“元首余威加海内,偏师直捣下衡阳。寄汝征南诸将士,此行关系国存亡。”这里的元首,到底是段祺瑞还是冯国璋,说不太清楚。但无论指谁,此时的吴佩孚,还是在为元首分忧哪。也就是说,刚刚占领衡阳的吴佩孚,对段祺瑞的武力统一政策,并无不满。作为此番南征唯一的常胜将军,这时,还做着建功立业的梦。

然而,一只脚踏在两广大门口的吴佩孚,按兵不动了。或者说,此公的梦忽然醒了。因为北京政府发表了张敬尧为湖南督军,这下子给吴佩孚的刺激可不小。张敬尧在北洋系资历比他深,但却一向为他所看不起。当年在四川抵御护国军,吴佩孚就见识过此人的无能。此番南征,张敬尧又是以优势兵力,屡战屡败。如果不是他加入战阵,湖南的战局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呢。可是,打赢了,桃子却给了这个草包。吴佩孚是个自负而又刚愎的人,根本受不了这个气。于是,这位南征的先锋,放下他元首的大业,开始学湘军名将彭玉麟寻访梅花,跟当地士绅诗酒唱和。第一件要务,居然是跟湘军建立联系,释出善意,免得擦枪走火。一句话,吴佩孚不想打了。在当时的中国,军阀之间要想建立联系,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在很多情况下,即便双方正在交战,双方的代表也会在上海或者汉口的租界里把酒言欢,今天开战,明天兴许就是盟友。当时南北交战,但西南军阀跟皖系军阀之间,照样存在着正式的联系。双方的代表,在一起喝酒打牌,无所不为。吴佩孚作为前方的一个师长,不算是交战中的一方,没有跟对方接触的正式代表,但要想建立联系,找个把双方都熟的人,却也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