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洋裂变:军阀与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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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斑驳的武人背影(7)

当时的中国政局便是如此奇怪,一方面是代议制的合法权力,一方面是实权在握的武人团体,两下两层皮。两层皮,哪个都有实在的意义。代议制有来自西方成功经验的制度迷信的支持,而这个迷信的背后,则是风靡一时的进化论思维,这是近代中国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可是,真正控制局面的,却是那些枪杆子在手的军阀,只有他们才具有操纵政局的实力。进化论的意识形态虽然强大,但它还是形而上的,真正操作层面的工具价值,还是中国传统的阴谋权术。段祺瑞发现,每当他乐意遵守代议制的规矩时,办事无不障碍重重,什么也办不成,当他玩弄权术,操纵军人干政的时候,反倒要顺利得多。

只是这仅限于日常事务,到了重大决策的关头,“徒恃法律上名义建立于北洋派之上”的总统,依靠国会的配合,还是能给北洋派领袖段祺瑞造成巨大的麻烦。最明显的事件,发生在对德宣战问题上。

时间进入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打了将近4年,交战双方德奥同盟和英法协约两大集团,像两个缠斗已久的巨人,已经精疲力竭。似乎这个时候,外面只要来一个人,手指一捅,一方就会倒下。当时的世界,有这个力量的国家,只有日本和美国,日本不乐劳师远征,更喜欢呆在家里卖军火。最后解决问题,眼见得只有靠美国。跟英国血浓于水的美国,如果参战,选择帮谁,不问可知。但是,已经加入协约国的日本,和即将加入协约国的美国,却都特别想把中国拉进来,让中国给他们出兵,出劳力。但是两家又各有怀抱,都想让中国走自己的路线参战。显然,它们着眼的,不止是参战本身,还有战后在远东的势力份额。

显然,日本人下的功夫比美国人大得多。自日本大隈内阁倒台、寺内内阁上台以来,作为寺内的私人代表西原的说项,段祺瑞政府对日本好感大增,西原的第三次来华,主要目的就是游说中国走日本路线参战。终于,在日本的利诱下,1917年初,中国接受日本参战援助,走日本路线参加欧战。切实行动,把身子靠在了日本人身上。当然,这也埋下了日后美日在五四运动前后暗中较劲的伏笔。

然而,就当时而言,在参战问题上,中国国内一向有两种意见,一种是押宝似的选择一方参战,然后搭便车提高中国国家的地位。段祺瑞和一些亲英美派的政客,就是这种意见,只是段祺瑞和这些政客选择的路线不一样。另一种是两边都不得罪,保持中立。由于英法在中国势力比较大,因此可以选择稍微偏向英法协约一方,比如跟德国断交,但不参战,留有余地,万一德奥同盟胜利,也可以免于尴尬。由于中国在政治和军事现代化过程中,德国一直是样板之一,军人崇德者不在少数,徐树铮就是一个。所以,持后一种意见者,在军政各界,不在少数。而日本的活动,反而增加了这些人的疑虑,用西原的话来说,就是“担心中国会在外交上丧失自主权,更害怕日本会借口加强中国沿海的防御而侵犯中国的领土”。待在总统府的黎元洪,就是后一派的代表人物。黎元洪脾气很好,一般情况下,很少跟人发生冲突,面对强势的段祺瑞,更是如此。但对于中国的参战,他视为事关国运,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肯妥协。

就这样,在最后参战问题上,府院之争走向了决裂,而国会站在了总统一边。段祺瑞为了能让对德参战案得以通过,动员了督军团施压没有用,采取了下三烂的公民团包围国会这样袁世凯的故伎,由于玩得过于拙劣,最终不但没能成功,反而惹翻了多数的议员,闹得沸反滔天,北京政局大乱。最后,黎元洪不顾督军团的反对,以不太合法的方式,罢免了段祺瑞,段祺瑞负气出走天津,天下更乱了。

罢免了段祺瑞的黎元洪发现,采取如此决绝的办法跟北洋派闹翻,结果是得罪了所有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的人,各地军阀反声震天,杀气腾腾,自家的地位岌岌可危。免了段祺瑞之后,居然在北京找不到一个人肯出面组织政府,接替段祺瑞。按当时的情形,他自家的性命,也随时可能被随便一个什么武人提一旅之师就给灭了。无奈之下,病笃乱投医的黎元洪,只好接受辫帅张勋的进京调停。作为前提条件,是必须解散其实是支持他的国会,可是,签署解散命令,都没有人附署,最后还是步兵统领江朝宗出来给他解了围。各地的军阀,明明知道张勋这个前清的孤臣孽子,来北京多半是要拉出小朝廷复辟的,但却纷纷纵容这个脑后拖着辫子的江西老表出头为他们火中取栗,只有在天津的段祺瑞,声音不大地警告张勋不要复辟,但也很快就淹没在各地武夫一片叫好声里。

当张勋率领5000辫子军进入北京城之后,一头扎进了宫里。复辟大戏开锣,遗老遗少粉墨登场。迟钝的黎元洪,这时才发现自己上了当。赶紧躲入日本使馆,发表两项命令,托人带到天津拍发。一项是委托在南京的副总统冯国璋代行总统职权,一项是重新委任段祺瑞为总理,主持讨逆。

接到命令,段祺瑞忸怩了半日,虽然有点不情愿,最终还是接受了委任。接受全权委托的段祺瑞,知道这等于黎元洪向自己递出了降书降表,府院之争从此画上句号。但在得意之余,却发现自己没有一兵一卒可以调遣,也没有一分钱可以供支配。显然,在那个时候,钱有时候比兵更有用,有钱,不愁买不来兵供他调遣。此时,亲日的曹汝霖为他雪中送炭,从日本三菱公司北京分公司借来了100万日元,随后又弄到了盐余款50万。70有了钱之后,段祺瑞先用钱收买了驻扎在北京附近的第八师师长李长泰的小老婆,然后靠这妇人的枕边风,说动了这位国军精锐师的师长,随后,第十六混成旅冯玉祥部和第三师曹锟部也响应讨逆,陆续聚拢四五万人,对付5000辫子军,已经绰绰有余。于是,段祺瑞于1917年7月3日于天津马厂誓师,兴师讨逆。此时,过去跟张勋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的各省军阀,呼啦一下全部变了脸,5000辫子兵,当然守不住小朝廷,害得张勋复辟未成,连自己的老窝徐州并辫子军都丢了,从军阀盟主,变成复辟元凶,而段祺瑞,则成了再造共和的英雄。从此,中国政局进入了段祺瑞的全盛时期。

全盛期的段祺瑞,名副其实地可以称为皖系首领。第一,派系的界限清晰了,自家不仅有了嫡系,而且在“北洋团体”中,也有了亲疏之分。第二,不止身边若干追随者和幕僚,而是有了一大队的文臣武将。严格地说,此时的皖系,有两个东西是标志性的,一是用日本的借款,编练嫡系武装参战军,有了亲自掌握的嫡系武装。二是建构了一个听话的代议机构安福国会,有了一大群听招呼的议员。

编练嫡系武力,兹事体大,由他亲自抓,具体由他的两员哼哈二将之一的靳云鹏来操办。而操办国会,则由他的哼哈二将的另一员徐树铮出面。这样两件费钱的大事,背后的支撑者是日本,具体地说也就是我们讲过的西原借款。由于日本方面金钱橄榄枝的舞动,在北洋时期历届民国政府中,段祺瑞的皖系政府,是最亲日的。用日本人的钱建构了一个自己的帝国,却也因为这来自日本的钱,最后还是让这个帝国变成了泥足巨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恰是这两件事,让他得罪了原来自家盟友,文的方面是梁启超和他的研究系,武的则是曹锟、吴佩孚,甚至还有东北的奉系张作霖。

武力统一,巅峰上的噩梦

自辛亥革命之后,中国实际上进入了武人当政的时期。袁世凯起手原非文臣,自打小站练兵之后,世人皆以武人目之。他自己,也的确武人面目更多一些。虽然当政之后,袁世凯有心完成从军人政治向文治的转变,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事未就自家的事先砸了锅,死后,他所不乐见的“左也是东洋刀,右也是东洋刀”局面自然无可避免。

从大形势上讲,武人登上历史舞台,一方面是乱治交替的中国政治周期中,乱世的难免之局,另一方面,也是自晚清以来,学习西方,尤其是学习日本和德国,提倡尚武精神,大力推行军事现代化的必然结果。晚清以来,兴办新军,派人留学日本以及开办军校讲武堂的结果,一大批受过新式训练和教育的军人,成为民初政坛上的风云人物。虽然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些挎东洋刀的人中,也混杂了一些像张作霖、陆荣廷、张宗昌这样的土匪痞棍出身的豪杰,但这一时期主导中国政治的大人物,多数都是军事现代化的产儿。

在所谓北洋团体中,主要军官,以北洋系统各个军校毕业生为主,但也不乏像孙传芳这样的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最土的冯玉祥,也是新军出身,进过学兵连的。各省军阀,大头目很多都是日本士官生,如云南的唐继尧,先后做过四川督军的刘存厚和刘文辉,湖南的赵恒惕,以及稳守山西的阎锡山也是唐继尧的先后同学。至于他们的部下,则既有保定军校的毕业生,也有各省土造的讲武堂学生。连胡子出身的张作霖,部下军官至少有一半以上,是讲武堂和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

然而,西洋的武器,西式的训练和教育,却并没有马上教会这些新式的军人打仗。到段祺瑞可以施展拳脚的时候,其实当时的中国军人,并不太会用自己手中的新式武器来交战。自小站练兵以来的新军,辛亥的时候动了一下武,但只打了半场仗,武汉三镇,攻下来两个,就收兵谈判了。随后的革命党人的二次革命,也只在湖口打了小半个仗。蔡锷的护国之役,更多是政治战,护国军斩获不大,进川的北洋军损失也不大。从后来看,所谓的护国战争,只是激活了四川各路人马抢地盘的争夺。此后各地军阀进行的战争,多少带有游戏性质,被外国人讥讽为,主要靠烟土和银元在打。拥有大军的军阀们,作战威力实在有限,有时连土匪和帮会都不怕他们,一度主政贵州的袁祖铭,自家的老爹,都被土匪绑了票,花8000大洋才赎回来。这一时期,军队比较训练有素的,是几个小旅长带的部队,比如冯玉祥、吴佩孚和孙传芳,但是这时的舞台还不是他们的。总而言之,在20世纪最初的20年,中国新式军队还没有学会怎样打仗,也无心打仗,他们手里的枪,只是催税的工具。即使是内战,也得到军事实力最强大的北洋军人自己打起来了之后,才一天天像模像样起来。

手里没有会打仗军队的武人们,自家穿长衫的时候,远比着戎装多,坐轿的时候比骑马多,睡觉和抽大烟的时候比扛枪训练多,但却习惯于对政治问题用武力来解决。段祺瑞的武力统一,就是这种“不良习惯”的突出表现。

即使在袁世凯时代,西南地区也不是中央政府所能完全控制的,对于广西的陆荣廷,云南的唐继尧,都只能做到名义上归服。西南方面,袁世凯仅仅可以在四川安放一个只是可以控制成都的督军,而广东,听他话的龙济光,也只能控制珠三角地区。护国军起,袁世凯垮台,西南方面,唐继尧几乎囊括了云贵川,而陆荣廷则占据了两广,而且一只脚可以伸到湖南。有实力就有说话的底气,西南势力的壮大,使得他们不满足于过去表面臣服实际独立的状态,开始在桌面上也要跟中央政府叫板,论一论法统,讲一讲道理。孙中山在二次革命后,将国民党变成一个小帮会,迅速丧失了影响力,幸好,孙中山及时回头,重拾国民党的旗帜,虽然支离破碎,但毕竟还有力量,不仅有第一届国会的政治势力,在广东、四川、贵州、湖南和江西等地,都有大大小小的挂在国民党名下的武装存在。在军事上,孙中山的国民党是西南军阀的小兄弟,但在政治上,却是老大哥。孙中山跟西南军阀的合作,极大地强化了他们反抗北洋政府的政治分量。

段祺瑞粉碎张勋复辟之后,没有恢复国会,而是重起炉灶,成立临时参议院,重新选举国会。孙中山以此为借口,扯起护法护临时约法,维护第一届国会旗帜,在广州另组政府,号召旧国会的议员南下,开始了所谓的护法战争。护法战争说起来有点牵强,毕竟,第一届国会,不是老段给解散的,而且第一届国会被那样不明不白地解散,还属于共和制被颠覆的紧要关头,居然连一点挣扎反抗都没有,实在令人看它不起。

护法的号召当然护不了法,但却激起了中国西南、西北地方一系列的战争。原本在四川、湖南、陕西汉中这些南北交界之处,各种势力处于一种脆弱的平衡之中,护法的发动,打破了所有的平衡,当地各派军阀、国民党势力、北洋势力,乃至原进步党人的势力,分分合合,打成一锅粥。孙中山理由牵强的护法,也给了控制北京政府的皖系一个很好的口实,实行武力统一。这个口实是如此地具有说服力,以至于满心不希望段祺瑞成功的冯国璋,总是捣乱,却始终都阻止不了皖系的用兵。对湖南的前后两拨攻势,打前锋的,大部分居然都是非皖系嫡系的部队,甚至连滑头的阎锡山,也不得不派出一旅军队参战。也只有这些军队发现自己成了段祺瑞政策的炮灰,白白被消耗时,他们在前线直接的抵制,才使得武力统一的推行受挫。前有王汝贤、范国璋在湖南前线通电主和,后有吴佩孚在衡阳前线擅自停战呼吁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