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莲步轻移,上前默默地祈祷了几句,然后行过三拜九叩之礼,极其虔敬地给佛祖进了香。
进香礼佛已毕,朱翊钧便不在殿内久待,携着郑贵妃缓缓走出了殿门。
站在殿门外的白石平台上,朱翊钧远远望着天际那一轮夕阳慢慢没入被晚霞镀得一片金亮的茫茫云海,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郑贵妃徐徐说道:“朕的母后当年也最是虔诚礼佛的……记得朕小时候每年四月初八佛诞日这天都要陪她一道来这广济寺进香礼佛……
“那个时候,朕还常常暗地里笑她:贵为国母,大权在握,予取予夺,这世间还有何事不能由自己掌握?反倒要来恳求这泥塑金身的佛祖帮助……没想到,现在朕也慢慢信了这个……年初以来的两三百天,朕仿佛就像熬过了十几年的时间那样漫长而艰辛……仿佛以后十几年里所有的大事、要事、难事一下全堆到了这两三百天里,全都压到了朕的肩上……爱妃,你是知道的——多少个夜晚,朕披衣燃灯苦思国策而久久不得休憩啊……
“难啊!难啊!身为这治世天子,朕实在是难啊!就说这一次东征倭虏,朕拨给李如松才仅仅四万三千兵马……唉!难道朕不知道比起倭虏的十五万大军,这支队伍的力量太单薄了吗?宋应昌求爹告娘一样在底下向各部、各镇东挪西借的一切情景,朕在幕后看得不清楚吗?他们一个个不知从哪里找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软拖硬顶!……朕本想以雷霆手段震慑之,但又顾虑着会引起朝局动荡,误了平倭大事……朕,朕终究不是张师傅那样的奇杰大贤啊!世事无常,风云变幻,掣肘丛生,朕也没有那样的意志将自己的旨意‘一以贯之’……只能是‘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了!”
说到这里,他仰面朝天,任由泪珠滚滚流下面颊,双手箕张,脱口呼道:“朕自信这许多天来焦心操劳,已经做到了一位天子所应做到的极致了……朕就只差没有像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那样御驾亲征了!老天爷啊!老天爷!佛祖啊!佛祖!你们就怜悯怜悯我朱翊钧,赐给大明朝一个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四夷归心的盛世吧!朕只求你们保佑李如松能不负众望,给朕早送捷报……”
他此语一出,郑贵妃立即拜倒在地,低头呜咽着,那声音显得极为沉抑,而又极为感奋。
灿烂如金的阳光从云缝间映照下来,把朱翊钧魁梧的身影铸成了一座光芒夺目的金像,永远定格在了郑贵妃及不远处侍立的僧人、侍卫那噙着朦胧泪光的视野里。
招抚使沈惟敬
“什么?”舒尔哈齐听到自己族中亲兵侍卫霍尔朗前来传报的这个消息,不禁大感意外,“大明皇帝陛下居然拒绝了我兄长当面请求抗日援朝的要求?怎……怎么会是这样啊?!”
霍尔朗直视着他,毫不回避地继续说道:“启禀副都督佥事大人:朝廷已任命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李如松为‘平倭提督’、兵部侍郎宋应昌为‘备倭经略使’、才辩之士沈惟敬为‘备倭招抚使’,发了四万精兵,前来朝鲜征伐倭寇了……”
“那大明皇帝陛下对咱们建州女真勇士是怎么安排的?”舒尔哈齐听着,精神不禁一振,“他要派咱们来当征倭大军的先锋劲旅吗?”
“这个……副都督佥事大人,据都督佥事大人,哦,龙虎将军传回的消息,好像是朝廷要将我女真劲旅抽调回辽东心腹要地,专门监控和对付海西女真叶赫部族的叛贼……”
“叶赫·纳林布禄?”舒尔哈齐微微一惊,“原来他也想趁倭虏进犯东疆之际‘浑水摸鱼’?!唉,怪不得朝廷不肯允准我兄长的请求呢……”
霍尔朗深深地向舒尔哈齐躬身一礼,道:“所以,属下此番是专程赶到义州城来传龙虎将军之令,让您率领本部人马即刻返回辽东建州,先行堵住纳林布禄的南下之路……”
舒尔哈齐并不立刻答话,而是默默站起身来,走到南墙之前,“哗”地一下拉开了轩窗,将目光遥遥投向了平壤城所在的那个方向:“唉!……我与兄长本是一腔赤胆忠心,想助大明天朝一臂之力,把那狂悖残暴的倭寇打下海去……如今看来,我们兄弟这番渴望是终究不能实现了!李提督、宋经略!这一份重任,就得拜托你们来接手完成了……”
他正自言自语之际,室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敲了几下。霍尔朗急忙前去打开,只见祖承训眼含热泪站在外边,神情甚是伤感。
舒尔哈齐见状,微微一怔,倏地便明白了过来:瞧祖承训这般模样,他必定也是知道了建州女真骑士即将被抽调回防辽东的消息了!
果然,祖承训疾步跨进门来,紧紧握住舒尔哈齐的双手,目光灼灼正视着他:“副都督,祖某临别之际,别无他话相赠,只求日后无论你我闯荡到何等境遇,都永远不要忘了咱们今日并肩抗倭的战友情谊才是!”
舒尔哈齐也伸出手来与他紧紧相握,四目对视,默默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沈阳城的总督府里,笙歌阵阵,舞影翩翩,人声鼎沸,喜气洋洋。
圆头胖脑、满脸福态的蓟辽总督顾养谦高高地举起酒杯,直向坐在他右席的“备倭招抚使”沈惟敬敬去:“来!来!来!沈大人竟然不辞辛苦,早早地就欲赶往朝鲜了解倭情——您这一份忠于王事、兢兢业业之心,本督实是佩服!您且接了本督这一杯酒的敬意!”
“顾总督过奖!过奖了!”沈惟敬微微一笑,推辞了几下,便与顾养谦碰了杯同饮而尽。
顾养谦仰面斜坐在虎皮帅椅之上,轻轻放下了酒杯,拿着一支象牙短签慢慢地剔着牙缝,瞧着沈惟敬说道:“沈大人既是石星尚书身边的‘大红人’,本督也与石星尚书一向交好,今儿在这里就不把您当外人了——说句心底话,本督对您此番深入敌境的‘招抚议和’之举,实在是深深赞同的!
“朝廷那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像什么吕坤、徐桓之流,天天叫嚷着要为国奋威、征倭平乱——他们哪里晓得咱们这些底下将士的辛苦?!战事一开,兵连祸结、血流成河、伏尸百万……本督这边的压力大得很!那些蒙古土蛮和海西女真又天天拣着空隙前来滋事捣乱,本督应付他们都已头痛欲裂了——哪里还有余力去管朝鲜属国的境外之事哟!”
沈惟敬也深深地点了点头:“顾总督所言甚是。能够兵不血刃而劝退倭虏、垂拱无为而收其为藩,自然是我朝议庙谋之最佳选择。沈某此番入朝之后,一定竭尽所能,尽量说服倭虏与我大明天朝‘化干戈为玉帛’!——当然,这也是赵阁老、石尚书在沈某临行之前千叮万嘱交代的头等要事……”
“赵阁老是本督的座师,本督对他的意见自然是恭服不已的,”顾养谦右掌一按酒桌,探过身来,斜眼瞥了瞥朝鲜所在的那个方向,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天朝泱泱大国、堂堂上邦,凭什么要为朝鲜属国代受战火之祸?在顾某看来,这朝鲜和倭国就是‘狗咬狗,一撮毛’——都是山野蛮夷之徒!为了争那巴掌大一块地盘闹得鸡飞狗跳的!吕坤、徐桓众人也多事——就算倭国吞并了朝鲜又能怎样?咱们天朝发下一册封藩诏书去,别看倭虏现在这么狂,到时候还不照样乐得屁颠屁颠地跑来‘恭迎圣旨’!”
“好!好!说得好!”沈惟敬听了,哈哈一笑,举起杯来向顾养谦敬道,“顾总督果然是高见!果然是高见!真不愧为赵阁老的得意门生——来,在下衷心敬您一杯!”
顾养谦正欲举杯回应,却见自己幕府中的一个参军拿着一份文牍,急匆匆地跑上厅堂禀道:“启禀总督大人:建州龙虎将军努尔哈赤差人送来一份军事急函,请总督大人速做裁断!”
“建州龙虎将军努尔哈赤?”顾养谦胖胖的脸上浮出一丝干笑来,“这个努尔哈赤,拖着十几车野人参、死鹿皮往京城里蹦跶一圈,就轻轻巧巧地捞了个‘龙虎将军’的爵号回来,当真是划算得很!——他在那函里面想说什么?”
那参军握着那封密函往四下里看了一圈,瞧见那些舞女、仆役正到处晃来晃去,就嗫嚅着道:“这个……属下稍后还是到您的书房再细细禀报吧……”
“不用!不用!这里都不是外人!你尽管直说!”顾养谦把手一挥,不耐烦起来,“本督让你说,你就快说!”
那参军无可奈何,只得禀道:“努尔哈赤将军来函建议我等须在蒙古胡虏与海西女真叛贼尚未彻底‘合流’之前,主动出击、乘隙而动,先行集中优势兵力,将他们各个击破!”
“他想怎样?”顾养谦目光忽地一闪。
“他想请求我辽东镇速速派出精锐人马,直沿辽河东岸北上,与他的队伍在东津口处会合,然后一齐疾驰向东,先打纳林布禄一个措手不及!”
“呵!这个努尔哈赤——他倒是一心急着想立战功啊?!”顾养谦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得!得!得!本督也不与他争功——他既有本事敢主动去打叶赫·纳林布禄,就任他打去!但我辽东镇的人马是不能给他拨出一兵一卒的……”
“这……这……恐怕……”那参军闻言,不禁吃了一惊,“努尔哈赤自己说了,以他手下的数万女真兵马,要想压制叶赫·纳林布禄并不十分困难,但他最为顾虑的就是害怕蒙古胡虏铁木尔从他背后猝然发难、渡过辽河‘猛插一刀’……毕竟,以他一州之力,同时与蒙古胡虏、海西女真叛贼两面对敌,实在是左支右绌……”
沈惟敬在一旁听了,觉得那参军所言甚是,便张了张嘴,本欲插话说几句,但又念及这是辽东镇内部事务,他也就只有把盏饮酒缄口不语。他低下眼角悄悄瞟了一瞟四周的座客,发现他们都仿佛对顾养谦这种散漫虚浮的做法已习以为常,一个个照样杯来盏去吃喝玩乐,全不理会这边的争论。
“嗨!他若是打不赢那两个,就让他跑到咱们这沈阳城里来嘛!”顾养谦把杯中之酒往喉咙里一灌,干笑着说道,“他不是自诩能征善战吗?他不是还敢向圣上上书主动请缨征倭吗?他那么厉害的角色,哪里需要咱们去帮忙哪?罢了!罢了!就任他自己折腾去吧!反正本督也不会眼红他的功劳……”
“这个……总督大人,兹事体大,还望您三思而行啊!”那参军满眼焦虑之色,仍苦苦劝道。
“下去!你这厮也不瞧一瞧这是什么场合!”顾养谦把手中酒杯往地下“当”地一摔,两道浓眉好似两柄利刀般竖了起来,“你没瞧见本督正在忙着接待朝廷里来的‘备倭招抚使’大人吗!……”
大明雄师入朝鲜
大明万历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朝鲜国义州城北的郊外,一座高大的红毡帐篷前,祖承训、柳成龙、李溢、权栗等人穿戴得十分庄重,伫立在习习寒风中,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柳成龙似是按捺不住,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双手,哈了几口暖气,向祖承训问道:“祖将军,李提督和宋经略真的会在今天准时率军抵达义州吗?”
“柳大人无须怀疑,”祖承训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这宋经略说话算不算数,祖某并不清楚。但李提督素来‘言出必行’,他来了公函说今天会率军抵达义州,就一定会在今天准时抵达义州。我们还是耐心等一等吧!”
柳成龙点了点头,转脸看了看身后那座红毡帐篷,道:“这个……这个,我们做臣子的倒是不妨,只是我们大王也在这冰天雪地里陪着大家一起挨冻……柳某实是有些于心不忍哪!”
听了柳成龙这番话,祖承训不禁向那个毡帐篷扫了一眼,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板着脸不再多言。
正在这时,一阵阵巨鸣从远处传来,隆隆不绝,震得四周山峦间回音滚滚。祖承训、柳成龙等循声看去,只见前面莽莽山野之上的万顷落雪都若沸腾了一般,凌空腾起一层层云烟。整个大地都似在为缓缓移近的那一片浩浩荡荡的车鸣马嘶而瑟瑟发抖。
“到了!到了!”祖承训兴奋得脱口而出,“我大明天兵终于到了!”
柳成龙双眉一扬,眸中掠过一丝惊喜。他急忙一个旋身,疾步跑到身后那座红毡帐篷门帘前,高兴至极地喊道:“老臣启禀大王:大明天朝的天兵到了!宋经略和李提督到了!”
帐篷里静了片刻,然后一声似乎压抑了许久而如今终于得到释放的欢呼蓦地响了起来!接着,只见帐篷门帘“哗”地一掀,满面狂喜之色的朝鲜国王李昖一下冲了出来,伸长脖子向前一个劲儿地打望着,口里还急切地问着:“在哪里?在哪里?”
柳成龙上前扶住他,伸手指了指前面那片望不到边的滚滚雪尘,道:“大王,就在那里!他们马上就要到了!”
李昖的神情一下变得虔敬起来,他自己动手整了整衣冠,走到迎接队伍的最前方,毕恭毕敬地等了起来。
滚滚雪尘如浪潮一般涌近,倏然一下便停了下来。天地间的阵阵轻震也一瞬间便停止了。雪尘渐渐散尽,一队队铠甲鲜明、刀枪锃亮的大明骑兵已来到李昖、祖承训、柳成龙等人面前,如同树林一般森然而立。那高高飘扬的“明”字大旗,更显出了一派逼人的威武雄壮之气。
李昖、柳成龙、李溢、权栗等人不禁屏住了呼吸,竟有些战栗而不敢仰视。
只见大明军队的前头,立马驻着一位身材魁梧、威风凛凛的中年将军,生得浓眉大眼、宽面垂耳,举手投足之际英气逼人。而他身畔则是一位红袍玉带的中年文官,手把马辔,面带微笑,显得气度儒雅、雍容不凡。
“李提督、宋经略!”祖承训一见,急忙高呼起来,率先迎了上去。李昖、柳成龙、李溢、权栗等朝鲜君臣也随后跟了上去。
那中年将军便是大明征倭提督李如松了,而那中年文官就是大明备倭经略使宋应昌。
李如松、宋应昌二人见祖承训带着朝鲜君臣一齐迎了过来,便下了马,静静等着他们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