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司马迁:中国文史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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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寻访孔子 刘邦的故乡

按照《史记·太史公自序》及《汉书·司马迁传》的记载,司马迁从江浙一带到两湖盆地以后又转向山东,这个路线在地图上看似乎有些怪。不过,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考查出更合理的先后顺序之前,还是跟着这个唯一的记录,离开令人怆然的汩罗江,来到另一个失意的人物、同时也是令人崇拜而伟大的人物——孔子的故乡。

这时候,距离尊崇黄老的窦太后去世及汉武帝采用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建议大约已有十年的时间了。崇儒风气已经吹遍了全国,这个孔子的诞生地自然有一番兴旺的景象。

司马迁来到这里做了一些什么呢?他说他到鲁国“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只祗回(或作低回,犹如徘徊)留之,不能去云”。他是亲身去接触孔子在文化教育上所遗留下来的种种具体遗迹,深深去体会儒家教化的遗风,并且徘徊不去。

他对孔子是崇拜的。他接着说:“天下君王,(以)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来,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宗乎夫子,可谓至圣矣!”

可是崇拜并不表示全部思想的皈依。后世对他究竟是重黄老还是重孔孟,争论不休。前面已说过,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汉书》作者班固在《司马迁传》的末了评论道:“其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可是司马迁所定的《史记》体裁,采取西周以来封建诸侯的国别史的名称“世家”来记述诸侯的事情。孔子是平民,他却把孔子列入诸侯的行列作了《孔子世家》。关于老子,则只归到记述名人传记的“列传”而作《老子韩非列传》,显然在编排上又变成尊孔抑老。站在传记的立场,由司马迁的生存时空及生活体验来看,我们只能说:他具有浪漫的性格,他的家庭教育(来自他父亲)使他保有他父亲的黄老思想的遗风,但他所处的时代使他浸润在孔子的遗风当中,而这个时代的孔子遗风,又是个具备“杂家”色彩的儒风。

山东除了鲁国,另外还有靠海边的齐国。游完齐、鲁后,如同孔子遭遇的“陈蔡之厄”,司马迁也“困厄于鄱薛,彭城”,如何被困厄却并没有详细的记载,只在《孟尝君列传》中说:我曾到过薛(在今山东南部滕县的西南方),当地的风俗与邻(孟子故乡)鲁不同,都比较粗暴。我问人是什么原因,他们说是因为当年孟尝君喜欢养士,以致招来一些任侠奸人之类的到薛城来,恐怕有六万多户吧。所以,世人传说孟尝君好客,实在是名不虚传啊!

彭城就是现在的徐州,是当年西楚霸王项羽所统辖的楚国的首都。在彭城的东边,今江苏北部的宿迁县西,就是项羽的故乡下相。彭城的西北边则是刘邦及萧何、曹参、周勃等汉朝开国功臣集团的故乡沛县(故城在今江苏北部沛县的东面)。彭城的东北方,正是当年张良椎击秦始皇不中而藏匿的地点下邳(故城在今江苏北部邳县的东面)。张良在这里遇到圯上老人黄石公(圯是当地人的土语,就是桥的意思),黄石公在这里授给他《太公兵法》。可以说汉初的主要人物全部齐聚在彭城附近。所以这一段旅程虽然遭到困厄,但给司马迁的灵感应该也很多。

首先说项羽与彭城。项羽曾在此制造过一次以寡胜多的奇迹。他只用三万精兵,就把刘邦的五十六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最后项羽虽然失败了,但司马迁对他还是相当敬佩的。他把这位失败英雄放在帝王的地位,为他写了《项羽本纪》。他说项羽“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

如果这次旅行,在时间上说,与他敬佩推崇项羽有什么关联的话,也许就是项羽的青年气势吧!项羽刚开始起义的时候不过是个二十四岁的青年,在乌江自杀时也不过三十一岁。相对地,刘邦已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了。当时二十岁出头的司马迁对项羽自然有一种年龄上的亲切感。当然这不是他敬佩项羽的主要原因,最主要的,仍要归于他的同情心。

在司马迁的笔下,项羽似乎比刘邦要来得有英雄气概,而刘邦则充满了无赖气息。

《项羽本纪》一开始就指出“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是说项羽的勇猛善战是有家世渊源的。然后说他有志气,“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因为“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要)学万人敌”,于是学兵法。说他看到秦始皇出游的队伍时说“彼可取而代之也”。后来在挥军救赵的巨鹿之战中,司马迁写项羽破釜沉舟,大破秦军,胜利后,得意地召见原来在旁观看不敢参战的诸侯军将领,那些将领一个个吓得“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即使是项羽最后败亡的垓下(今安徽灵壁县东南)之战,司马迁也把他塑造成一个悲壮的英雄:汉军以数千骑追他仅存的二十八骑,结果“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有个大胆的汉将追项羽,“项羽曝眉(怒目)叱之”,那汉将就“人马俱惊,辟易(退避)数里”。

最后到了乌江(今安徽和县东北四十里),项羽把他心爱的千里马送给一位亭长,那位亭长劝他渡江以图再起,他不肯,仍和他的随从战士下马“持短兵接战,项王又杀数百人”,后来他终于发现汉军中有一位老朋友,索性就把自己脑袋送给他去领赏,从而结束了他狂飚式的一生。

刘邦呢?司马迁笔下的他,是个好女色、爱喝酒的无赖汉。刘邦早年当亭长时,有一次去参加沛县县长的宴会,县长规定送礼一千钱以下的人只能坐下席。刘邦这个小亭长,身上根本没几分钱,竟高声说他送了一万,然后大摇大摆地坐在首席。他能任用读书人,可是动不动就骂他们,有时甚至拿他们的帽子作尿罐用。

在彭城的战斗中刘邦被打败了,他的父亲被项羽俘虏,项羽特制一个特大型的切肉砧板,把刘邦的父亲放在上面,威胁刘邦,如果不投降,就要把他父亲烹了。刘邦根本不怕,说:“我和你同在楚怀王面前受命,约为兄弟。我爹就是你爹,你如果真要把他煮了,那就也分我一杯羹好了!”由此可见刘邦的无赖作风!

至于刘邦周围的同乡又是什么样的人呢?萧何、曹参原来是狱吏,周勃是办丧事时的吹鼓手,樊哙是个杀狗的,周昌是个小吏,灌婴是个卖布的。结果后来萧何、曹参、周勃都做过丞相,其余的人也都封了侯。关于他们,司马迁在这次旅行中也询问了地方的老年人,他很感慨地说:“异域所闻!当年他们还在屠狗卖布的时候,怎么会想到日后竟然能够附骥(千里马)之尾,而垂名于汉世?”

这样前后一比,司马迁似乎是同情项羽同情得过火了吧?怎么刘邦及他的沛丰同乡(秦时,丰是沛县的一部分,叫丰邑,刘邦的故乡是沛县的丰邑。后来到汉朝时,丰邑独立为一县)形象都不甚好,倒是项羽像条汉子!

事实上不尽如此,司马迁写沛丰功臣们过去的历史并不是凭空捏造,因为他死后由他孙子把《史记》公开以后,并没有哪一个沛丰功臣的后代出来责难所记不实。至于刘邦和项羽之间,尽管司马迁同情后者,但并没有失去史家的理性,从他的记载仍然可以得出刘邦应该得到天下的结论。

刘邦是个老谋深算的人,早年虽然是个市井流氓,但是处理事情来却能够从大局出发,只要看看韩信在萧何大力推荐下而拜大将时说的话,就可以分出刘邦与项羽的高下了。韩信曾经在项羽的帐下听过令,因不被重用而改投刘邦。司马迁以一个对双方都有所了解的立场分析两人的优劣。关于项羽的劣势,他说:项羽的勇悍无人可比,但不能任用贤将为他效命,其勇悍只不过是他个人的匹夫之勇而已。他平常对人很好,讲话和颜悦色,有人生病了,他会为病人担忧,而且饮食照料,无微不至。可是当别人有功劳该封爵的时候,他又舍不得分封,所以他的仁慈,只不过是妇人之仁。还有,项羽大军所经过的地方,无不残破,从而引起天下人的怨恨。

相对地,刘邦废除秦朝残暴的法律,与秦民约法三章就是仁而爱人的表现,而他能说出“运筹于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粮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的话,则表现了他的豁然大度。

如此看来,司马迁哪有故意贬刘邦的意思?他能够从那些老年人口中采撷一些生活琐事而加以记录,除了写实以外,也为后世在分析汉朝统治阶层及其性格时,提供了上好的资料。说起来,他还真有分析的眼光呢!

再看司马迁描写萧何极力推荐韩信给刘邦,但刘邦还不了解为何韩信这么值得推荐时,刘邦说:“我就看在你面上任命他为将。”

萧何说:“只任命他为将军,恐怕韩信不肯留下来。”

刘邦就说:“那就任命他为大将(有全权治军之权)怎么样?”

萧何说:“这样才好呀!”

于是刘邦就想马上召韩信来任命他为大将。萧何有点不客气地埋怨道:“王素慢无礼(您向来不讲礼节)。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拜个大将像在叫小孩似的),这就是先前韩信偷偷跑掉的原因啊!”

这段讲来,是不是如见其人,显得刘邦这个人非常真实的存在?说来这也是个小动作,可是司马迁要是不记下来,则皇帝一切的事情岂不公式化得像神话?

游过了沛丰一带,司马迁转向西行,来到河南的开封。开封就是战国时代魏国的首都大梁,当地人向他述说了当年魏国灭亡时的景象。后来司马迁在《魏世家》里这样写道:我曾到大梁的废墟访问:当地人告诉我说,秦之所以能攻破梁,是引河沟(渠名,又叫鸿沟)的水淹灌大梁。三个月城墙就坏了,魏王只好请求投降,于是魏国就这样灭亡了。

魏国的信陵君是战国四大公子之一,养食客三千。诸侯因为他的贤名而不敢侵犯魏国。他曾经率领五个国家的军队大破秦国而威震天下。后来由于魏王听信谗言而不用信陵君,信陵君只有每天与食客饮酒解闷,又近女色,没几年就病死了,他也是个以悲剧收场的人物。司马迁很崇拜他,为他写了《魏公子列传》。文中有一段很戏剧化的场面,即信陵君听说魏国有一个老隐士侯赢后,为了把这位隐士招到自己手下,他竟在众宾客面前亲自执辔(马绳)到“夷门”去迎接侯赢。司马迁问大梁的人什么叫“夷门”,有人告诉他,“夷门”就是东门。

游完大梁之后,司马迁继续往西走,到了洛阳东南方的登封县,他登上了中岳嵩山附近的箕山。他后来写道:“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许由是古代的一位隐士,据说尧打算把天下让给他,他一听就奔到河边,狠狠地把耳朵洗了又洗,表示不要听,不肯接受帝位。他死了以后就葬在了箕山上,山下有一处洗耳时留下的古迹。

箕山之游已经算是司马迁这次游历的尾声了,这里距离关中不远,或许他就径自回长安去了。

我们不敢说这次旅行就是为了写史,相信他在那个急剧膨胀的时代,对自己的前途会有各种不同的幻想。他未必已经确认自己要接父亲的“衣钵”。但是从小的耳濡目染,想必使他具有史家的特质及史家所具有的敏锐。因此,不论这次旅行的目的为何,都为他日后写作《史记》储备了大量素材,甚至为某一幕“历史剧”拟妥了剧情大纲,也为它们准备好了布景和道具。

这是一次重要而富于情感和趣味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