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出逃以来,我还不曾想到提及佩格蒂的情况。不过,我一在多佛有了安身之所,不用说,我几乎立即就给她写了一封信。在我姨婆正式决定当我的监护人后,我又给她写了一封更长的信,报告了全部详情。当我进了斯特朗博士学校后,又给她写了第三封信,详细叙述了我的幸福生活和光明前途。在最后这封信里,我还随信附去了半个几尼金币,用狄克先生给我的钱,来偿还以前向她借的债。当时我所感到的快乐,是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有关那个赶驴的小伙子的事,我以前从没向她提过,只是在这封信中,我才告诉了她。
对我这几封信,佩格蒂简直像个商务秘书似的,回复得非常迅速,当然不及他们写得简明扼要。
她告诉我一个消息,使我感到非常难过,那就是,我们老家的家具全都卖掉了,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已经搬往别处,那座屋子也封上了,打算出租或者出卖。上帝知道,只要谋得斯通姐弟住在那儿,那座房子就没有我的份儿,不过想到这座亲爱的老住宅竟完全让人抛弃,花园里会长满高高的野草,小径上积着又厚又湿的落叶,总让人感到伤心。我想象冬天的寒风在房子周围呼啸,冷雨敲打着窗玻璃,月光照在空房的墙上,映出憧憧鬼影,终夜伴守着它们的寂寞。我重又想起教堂墓地树下的那座坟墓,如今,仿佛那座房子,也跟我的父母一样死去了,跟我父母有关的一切,全都消逝了。
在一个星期四的早晨,在我回校去上课以前(因为我们早饭前有一个钟点的课),我正陪着狄克先生从旅馆步行去驿车站时,在街上碰见了乌利亚。他提醒我说,我以前曾答应去他家跟他和他母亲一起喝茶,末了还身子一扭补充说:“不过我可没有期望你会不失约,科波菲尔少爷,因为我们太卑微了。”
我真的还拿不定主意,对乌利亚这个人,到底是喜欢还是厌恶。当时我跟他面对面站在街上,对此依然还是疑惑不定。不过我觉得,让人认为骄傲,总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所以我就说,我只是等着人邀请罢了。
“哦,要是就这么回事,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你真的不是嫌弃我们卑微,那请你今天晚上来好吗?不过要是因为我们卑微,你不肯赏脸,我也希望你别把这当作一回事,放在心上,科波菲尔少爷,因为我们都很清楚自己的地位。”
我说,这事我得跟威克菲尔先生说一声,要是他没有意见,我是很乐意去的。我觉得,毫无疑问,他一定不会有意见的。于是那天傍晚六点钟(那天事务所下班算是早的了),我对乌利亚说,我已准备停当,可以去他家了。
我们走进一个低矮的老式房子,从街上一直就通到屋内。我看到了希普太太,她长得跟乌利亚像极了,只是矮了一点。她接待我时谦卑到极点,连吻自己的儿子时,也对我说了一番抱歉的话。她说,他们虽然地位卑下,但仍有着互相关爱的天性,他们希望,这不会让任何人看着不顺眼。
“我的乌利亚,”希普太太说,“盼这一天,已经盼得很久了,少爷。他一直怕你嫌我们卑微,不肯赏脸,我自己心里也跟他有同样想法。我们这会儿卑微,我们从前卑微,我们以后还是卑微。”希普太太说。
“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那样的,希普太太,”我说,“除非你们喜欢那样。”
“谢谢你,少爷,”希普太太说,“我们知道自己的地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已经谢天谢地了。”
我觉得,希普太太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近,乌利亚也慢慢地凑到我的对面。他们恭恭敬敬地硬要我吃桌子上他们认为最精美的食品,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可口的东西。但是我认为物轻人情重,所以也就觉得他们的招待非常周到。不久,他们谈起自己的姨妈来,我也跟他们谈了我姨婆;他们又谈起父母,我也跟他们谈了我父母;接着希普太太又谈起继父来,于是我也开始对他们谈起了我继父的情况;不过我很快就打住了,因为我姨婆嘱咐过我,要我不要谈这方面的事。可是,一个松软的木塞是对付不了一对瓶塞钻的,一颗稚嫩的牙齿是敌不过两个牙医的,一个小小的板羽球是耍不过两只板羽球球板的,同样,我也对付不了乌利亚和希普太太两个人。他们爱怎么搬弄我,就怎么搬弄我;把我原来不想说的、说了都要脸红的事,全都慢慢套了出来;特别是当时我年幼天真,以为我这样对人推心置腹,是自己的长处,完全是对两个恭恭敬敬款待我的人的一种眷顾。
他们母子俩非常相亲相爱,这是毫无问题的。这一情况也影响了我,认为这是一种天性。可是他们俩,一个说了什么,另一个就接着说什么,这种一呼一应的技巧,还是使我难以抵御。等到有关我自己的情况已经没有什么可套问时(有关我在谋得斯通-格林比货行的那段生活以及出走的情况,我只字未提),他们又开始议论起威克菲尔先生和爱格妮斯来。乌利亚先把球抛给希普太太,希普太太接住后,又回抛给乌利亚,乌利亚把球捧了一会儿,接着又把球抛给希普太太。他们就这样不断地把球抛来抛去,直弄得我闹不清球到底在谁的手里,把我完全给搞糊涂了。而且这个球本身也老在变化,一会儿是威克菲尔先生,一会儿是爱格妮斯小姐,一会儿是威克菲尔先生如何杰出,一会儿是我对爱格妮斯如何赞赏,一会儿是威克菲尔先生的业务和收入,一会儿是我们晚饭后的家常生活,一会儿是威克菲尔先生喝什么酒,他喝酒的原因,以及他不该喝那么多酒。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是那个,然后是这个那个,诸事并提。在所有这段时间里,我好像并没有怎么说话,除了怕他们因过于自卑以及因我的光临而太受拘束,偶尔说几句给他们凑点趣之外,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可我还是发现,自己一直在那儿透露这样或那样不该透露的情况,这只要看看乌利亚那凹陷的鼻孔,那一张一翕的样子,你就知道了。
我开始有点不安起来,但愿自己这次拜访能安然结束。就在这时,街上有个行人经过门口——因为当时天气闷热,房间里热,所以开着门透风——又走了回来,朝屋内瞧了瞧,就走了进来,一面高声叫道,“科波菲尔!竟会有这么巧的事?”
原来是米考伯先生!正是米考伯先生!他身上挂着他那只单片眼镜,手里拿着他那根手杖,脖子上挺着他那副硬领,全身摆出他那副绅士气派,说话带着他那有优越感的洪亮声调,一切俱备!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同时把手伸了出来,“这次相逢真让人感到世事沧桑,变幻无常——简而言之,这次相逢,真是不同寻常。我正在沿街走着,心里琢磨,也许会有什么事发生(我现在对这一层相当乐观),没想到竟遇上了一位年轻但受我敬重的朋友,是我一生中最多事之秋结交的一位年轻朋友,可以说,跟我的生存转折点相关。科波菲尔,我亲爱的年轻朋友,你好吗?”
我现在不能说——实在不能说——我在那儿见到米考伯先生很高兴;不过见到他我还是高兴的,跟他亲热地握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