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大卫·科波菲尔(新课标同步课外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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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旧景新人

斯蒂福思和我两人,在那一带地方整整待了两个多星期。我们俩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这是不必说的,不过偶尔也会一连分开几个小时,各自独立活动。他从来不会晕船,我可就不行了。因此,当他跟佩格蒂先生乘船外出时(这是他爱好的一种娱乐),我总是留在岸上。我住在佩格蒂为我特备的房间里,也受到一定约束,而他就没有这种约束了,因为我知道佩格蒂整天要服侍巴基斯先生,非常辛苦,所以晚上我不愿在外面待得太晚。斯蒂福思住在旅馆里,不用顾别人,行动可以随自己高兴。因此我听人说,在我回屋就寝后,他还在佩格蒂先生常去的那家如意酒店做东,招待那些渔夫;有几个月夜里,他还穿上渔夫的衣服,整夜在海上漂荡,直到涨早潮才回来。不过,到这时,我已知道他生性好动,又有勇敢精神,喜欢在艰苦的粗活和恶劣的天气中得到发泄,就跟他总爱从任何新鲜事物中寻找刺激一样。所以他的这种种行为,一点也没有引起我的惊异。

我们有时分开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对于去布兰德斯通重访童年时代熟悉的旧景,当然很有兴趣,而斯蒂福思,去过一次之后,当然就没有兴趣再去了。因此,有那么三四天(这是我立刻就能想起来的),我们提前吃了早饭后,就各奔东西,各干各的,直到吃晚饭才碰面。在这段时间里,他是怎么消磨时光的,我就不清楚了,只是约略知道,他在当地很讨人喜欢,他能想出二十种办法让自己开心消遣,换了别人,一种办法也想不出来。

至于我自己呢,踽踽独行,走着往日走过的路,步步忆旧,寻访往日到过的地方,而且从不厌倦。现在我亲身在那些地方徘徊,就像记忆中常在那儿徘徊一样,我在那些地方流连,也像少年时身在远处思绪回那儿流连一样。树下的那座坟墓,是我父母的长眠之地,当初坟内只有我父亲一人时,我从家里朝它望去,心里总是充满好奇的怜悯之感;当掘开它埋葬我漂亮的母亲和她的婴儿时,我站在一旁,心中是那么凄凉——打那以后,由于佩格蒂的忠心看护,这座墓一直收拾得整齐干净,像座花园。我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在墓旁流连。这座墓坐落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离教堂墓地的小径很近,我在小径上来回徘徊时,都能清楚地看到墓碑上的名字。教堂报时的钟声,使我心惊肉跳,因为在我听来,总像是死亡的声音。这些时候,我的思绪总是跟我一生要成为一个人物,要做出伟大事业有关。我回响的足音,应和的不是别的,只是不断地跟这种思绪呼应,好像我已经回到家中,在活着的母亲身旁,建造起我的空中楼阁。

我长途步行重访旧地后回亚茅斯时,最近的路是乘渡船。渡船把我载到市镇和大海之间的那片沙滩上,我就可以直接从那儿去市镇,免得走大路拐一个大弯。佩格蒂先生的家就在那片荒滩上,离我走的那条路不到一百码,我经过那儿时,总要去他家看一看。斯蒂福思通常都在那儿等我,然后我们穿过寒气和越来越浓的雾霭,朝市镇上闪烁的灯光走去。

一天晚上,天已经黑了,我回来得比往常晚了一些——因为我们很快就要回家了,那天我去布兰德斯通,是和它做最后告别的——我发现佩格蒂先生家只有斯蒂福思一个人,独自坐在火炉前出神。当时他那么全神贯注,竟没有觉察我的到来。的确,即使他不是那么全神贯注,也很难觉察,因为在屋外的沙地上,脚步声是不易听到的。可是,这回是我进屋之后,竟也没有把他惊醒。我站在他身旁,看着他,他依旧皱着眉头,一味全神贯注地沉思着。

我把手往他肩上一放,他竟大吃一惊,因而我也被他吓了一跳。

“你就跟一个讨厌鬼一样,”他差不多发怒说,“附到我身上来了!”

“我总得让你知道我来了呀,”我回答说,“我是不是把你从天上叫下来了?”

“不,”他回答,“不。”

“那是把你从地下什么地方叫上来了吧?”我说着,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我在看炉火里的图画。”他回答说。

“我亲爱的斯蒂福思,你这是怎么啦?”

“我过去要是能受到较好的管教就好了!”他嚷道,“我要是能好好管教管教自己就好了啊!”

看到他这般伤心沮丧的样子,我大为惊讶。他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反常。

“哪怕做这儿这个可怜的佩格蒂,或者是他那个呆头呆脑的侄子,也比做我这样一个人强,”他说着站起身来,恼人地靠在壁炉搁板上,脸对着炉火,“尽管我比他们有钱二十倍,聪明二十倍。而在过去这半小时里,在这只该死的船里,我都成了折磨自己的人了!”

“我在这儿买了一条船了,你知道吗?”在回旅馆的路上,斯蒂福思对我说。

“你是个什么怪家伙啊,斯蒂福思!”我听了愣住了,不觉喊了起来——因为这事我第一次听到,“你恐怕想都不会想到再来这一带吧!”

“那可难说,”他回答说,“我喜欢上这儿了。反正不管怎么样,”他一面说,一面挽着我朝前走,“这儿有人要出卖一条船,我就买下了——佩格蒂先生说,这是条快船;是这么回事——我不在时,佩格蒂先生就是它的主人。”

“哦,斯蒂福思!现在我懂得你的意思了!”我非常高兴地说,“你这是假装给自己买船,其实是买了作为礼物,送给佩格蒂先生。我知道你的为人,本该一开始就猜到的。我的好心肠的斯蒂福思,想到你这样慷慨,你叫我对你说什么才好呢?”

“得了!”他回答说,脸都红了,“说得越少越好。”

“你给船起了个什么名字?”

“小艾米莉。”

突然间,从我们身边过去一个年轻女人——显然是在追汉姆他们——她走近我们面前,我们没有看见,不过从我们面前走过时,我看到了她的脸,而且觉得我好像见过她。

利提摩也来亚茅斯了,他对我的影响仍跟从前一样。我对他说,希望斯蒂福思太太跟达特尔小姐都好,他恭恭敬敬地(当然体面地)回答说,她们都还好,并对我道了谢,还代她们向我问了好。他的话就这么多,可是我总觉得他好像还老实不客气地对我说,“你还很年轻,先生。你还非常年轻呢!”

当我们差不多要吃完饭时,利提摩从一直看着我们,或者我觉得不如说看着我的角落里出来,朝我们的餐桌走了一两步,对他的主人说:

“打扰您了,请原谅,少爷。莫彻小姐来这儿了。”

“谁?”斯蒂福思颇为吃惊地叫了起来。

“莫彻小姐,少爷。”

我朝门口看去,但什么也看不到。我还以为这位莫彻小姐要过好一会儿才会到,一直朝门口张望着。就在这时,使我大吃一惊的是,从我和门之间的一张沙发后面,摇摇摆摆地出来一个气喘吁吁的矮胖子,年纪在四十到四十五岁上下,长着一颗很大的脑袋,一张很大的脸,一对狡诈的灰眼睛,而两只胳臂却如此短小,因而当她向斯蒂福思飞媚眼时,为了要把她的手指调皮地按在她的塌鼻子上,她不得不中途去迎接那个指头,让鼻子放到指头上。

这时,她已经把那张椅子拖到自己身边,忙着从那只袋子里掏出一些小瓶子、海绵、头梳、刷子、小块法兰绒、几把小烫发夹子和一些别的工具,在椅子上堆了一堆。

“好啦,好啦!”她说着,捶捶自己的那双小膝盖,站起身来,“这可不是正经事。来,斯蒂福思,让我们先来探一探两极地带,把这事儿办完再说吧。”

于是她选了两三件小器具和一个小瓶子,然后问桌子是不是受得了(这使我颇为吃惊)。她等斯蒂福思回答说受得了以后,推了张椅子到桌边,请我扶她一把,便相当灵活地爬上了桌子,为斯蒂福思修剪起须发来。

“行啦!要是说我给哪个淘气鬼修饰过,把他打扮得十全十美,那就是你了,斯蒂福思。要是说我知道世界上哪个人的脑袋在转什么念头,那也就是你了。我对你说的这几句话,你听到了没有,我的宝贝?我知道你脑袋里转什么念头。”说到这里,她低头偷着看了看他的脸“詹米,现在你可以撤下了(像我们在法庭上说的一样)。要是科波菲尔先生肯坐到这张椅子上,我就为他修理一下。”

“你看怎么样,雏菊?”斯蒂福思笑着问道,同时让出了座位,“要打扮一下吗?”

“谢谢你,莫彻小姐,今晚就不用了。”

于是她收起工具,把口袋往胳臂上一挎,嘴里唠叨着摇摇摆摆地朝门口走去。

我来到巴基斯先生的家门口时,发现汉姆正在屋前来回溜达,这使我颇为诧异,又听他说小艾米莉就在里面,更使我大为吃惊。我自然问他,为什么他不进屋去,而独自一人在街上闲逛。

“哟,你知道,大卫少爷,”他犹犹豫豫地回答说。“艾米莉正在里面跟一个年轻女人说话呢。”

我听了这话,恍然大悟,想起几个钟头以前,跟在他们后面的那个人影。

“她叫玛莎·恩德尔,”汉姆说,“比艾米莉大两三岁,跟她同过学。”这时,门开了,佩格蒂出现在门口,招呼汉姆进去。我本想趁势走开,可是她追了上来,一定要我也进去。即使在这时候,我还是想避开不去他们待的房间,可是他们待的地方,就是我不止一次提到过的那间砖铺的厨房。门一打开就是,因而没等我考虑好要不要进去,我发现自己已经在他们中间了。

还是艾米莉先开口。

“玛莎想要,”她对汉姆说,“去伦敦。”

“干吗要去伦敦?”汉姆问道。

“去那儿比在这儿好,”响起另一个声音——是玛莎的声音——但她的身子没有动,“那儿没有人认识我,而在这儿,人人都认识我。”

“她去那儿做什么呢?”汉姆问道。

玛莎抬起头,黯然地朝汉姆打量了一会儿,接着又低下头去,用右臂钩着脖子,像个发烧或中弹受伤的女人似的,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她会努力学好的,”小艾米莉说,“你不知道她刚才对我们说什么来着。他知道吗——他们知道吗——姨妈?”

佩格蒂充满同情地摇了摇头。

“要是你们能帮我离开这儿,”玛莎说,“我一定会努力的。我决不会比在这儿搞得更糟的。我会学好的。哦!”说到这儿,她打了个可怕的寒噤,“求你们帮我离开这些大街小巷吧。这儿全镇的人,打我小时候起就认识我了!”

艾米莉向汉姆伸过手去,我看见汉姆往她的手里放了一只小帆布袋。她接过后,像是以为这是她自己的钱包,可是朝前迈了一两步后,发现自己错了,便又回身走到汉姆跟前(这时汉姆已退到我的身旁),把袋子给他看。

“这全是你的,艾米莉,”我听到汉姆说,“我在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没有一样不是你的,我亲爱的。要不是给你用,我就什么快乐也没有了。”

艾米莉的眼里重又涌出泪水,她转身回到玛莎跟前。她给了玛莎什么,我不得而知。只见她朝玛莎俯下身子,把钱放在她的怀里,还低声对她说了什么,问她这些钱够不够。“不但够,而且太多了。”另一个说,然后捧起她的手,吻了吻。

接着,玛莎站起身来,围上披巾,遮住脸,哭着慢慢走到门口。出门前,她停了一下,好像想说点什么或者想回过身来。可是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只是裹紧披巾,跟先前一样,低声发出伤心、悲苦的呻吟,出门去了。

“我太辜负你的情意了,我知道,我太辜负了!”她呜咽着说,“我常常跟你发脾气,对你三心二意的,我应该跟这大不相同。你对我从来不是这样。为什么我总是对你这样呢!按理我应该只想到怎样来感激你,怎样来使你快乐才对呀!”

“你总是使我快乐的,”汉姆说,“我亲爱的!我一看到你就快乐。只要想到你,我一天到晚都快乐。”

“哎哟,那样是不够的!”她喊着说,“这是因为你人好,不是因为我好。哦,我亲爱的,要是你爱的是另一个女人——一个远比我稳重、贤惠,全心全意爱着你,决不像我这样爱虚荣和变化无常的女人——你会比这幸福得多的!”

“这可怜的小小软心肠,”汉姆低声说,“玛莎把她完全闹糊涂了。”

那天晚上,我看到她做了我以前从没见她做过的事。我看到她天真地吻了她未婚夫的脸,紧倚在他那粗壮的身躯上,仿佛那是她最可靠的依靠。当他们在朦胧的月色中一块儿离去时,我一直望着他们,心里把他们的离去和玛莎的离去做了比较,我看着艾米莉双手挽着汉姆的胳臂,依然紧紧地依偎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