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力布是个遗腹子。
在他还怀在阿妈肚子里的时候,他的阿爸上山挖药材,被开春之后冬眠出洞的一只黑熊瞄上了。
阿爸当时运气很好地发现了一株长在树下的七叶参,正喜滋滋地弯着腰拿镢头去刨,一边估量着这支参在土底下会有多长的须尾,挖出来能卖个什么样的好价钱。
他想得眉开眼笑的时候,黑熊踮着脚尖儿不声不响摸到他背后,一巴掌把他打得连翻几个跟头,口里鼻里耳朵里都流出鲜血。
阿爸在地上痛苦挣扎,想要逃命。
黑熊闷声不响地扑上去,连撕带咬,眨眼的工夫就把阿爸生吞下了肚。
那支阿爸遗下的七叶参,几年后参叶上长出了点点的血痕,参形长得跟阿爸一个样。
这是海力布长大后听山里的挖参人说的。
这是一个背靠大山的小村子,古往今来,野物吃人的事情从来都不算稀奇,年年都要有几个进山砍柴挖药的大人孩子被老虎豺狼黑熊咬了喉咙吃了肉。
村子里的几个好猎手,也曾经打死过老虎捕获过狼,可是山太大了,林子也太深了,藏几个野兽在林中,就像一把芝麻撒进了一囤麦子里,想找出它们难上加难,靠村里寥寥几个猎人,不可能把凶暴的野兽们赶尽杀绝。
村里百姓和山中野物们的仇恨,就这么世世代代结下来了。
海力布的阿妈挺着个大肚子艰难度日,吃用什么的全靠村里乡亲们帮忙接济。
海力布出生那天正是深夜,屋外大雨瓢泼一样倒着,屋里热心肠的嫂子大妈聚了一地。
随着屋外一个炸雷“嘎啦”地劈过,海力布的阿妈浑身一抖,婴儿哗地冲出母腹,哇哇大哭。
据村里大妈们回忆说,海力布出世时的哭声之响亮,把屋外的雨声雷声都盖住了。
人们看着这个满身通红、肉蛋一样结实、不住地舞胳膊挥拳的孩子,都预言说,小娃娃长大了肯定是个力大无比的好猎人。
海力布叼着阿妈的奶头子长到半岁左右时,噩运又一次降临到他的身上。
有一天,阿妈拿布带把他拴在背后下地锄草,草太密啦,苗儿都要被杂草吃光啦,阿妈看着心里着急,一直干到太阳落山分不清苗儿和草才回家。
结果,阿妈走到离村不远的山坡上,无巧不巧撞上了一只饥饿的老虎。
阿妈一见到远处的草丛里忽然冒出那个斑斓活物,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
她浑身一哆嗦,撒腿就往村里跑。
自己被老虎吃掉也罢了,怀里的婴儿才半岁,无论如何也要留下这条根啊。
可是阿妈忘记了,人再跑得快,哪里能够赶上老虎的速度快!老虎追着阿妈三跳两跳,眨眼工夫已经把一股腥臭的旋风卷到了阿妈的后脑勺上。
阿妈急中生智,扯下胸前捆住海力布的带子,使出了全身力气,一抬手把婴儿高高地抛到了路边的谷草堆上。
几乎在此同时,老虎扑倒了阿妈,一爪踏碎了阿妈的肚腹,一口撕开了阿妈的头皮。
老虎吃饱了肚子,大摇大摆而去,把谷草堆上的海力布忘在脑后啦。
阿妈是用自己的命换来了海力布的命。
老虎走了,天黑了,狼群嗅着血腥味赶来了。
狼没有拣拾到老虎吃剩下的尸骨,却意外发现了谷草堆上肥肥嫩嫩的婴儿。
草堆很高,狼跳起来也扑不着,怎么办呢?它们可远远比老虎狡猾,互相使一个眼色之后,彼此心领神会了,走开去团团围住了草堆,用爪子刨,用嘴巴拱,一心一意要把高高的草堆弄得塌下来。
活该海力布命大,碰上村里的孩子赶牛回家,他们远远听到婴儿的哭声,又猜出狼群的阴谋,吓得魂飞魄散,飞一般地奔回村子报信儿。
人们于是赶过来,点起火把,敲起铜锣,齐心合力驱走狼群,这才爬上谷堆救下了海力布。
孤儿海力布成了全村人的孩子。
从半岁长到大,他喝的是百家奶,穿的是百家衣。
妈妈们把他抱在怀里喂奶时,想到他的命这么苦,身世这么可怜,不由自主地就要对他多疼爱一些,喂奶的时间比自家孩儿还要长。
海力布从小一直吃得足,个子比同龄的孩子都要高,力气也比同龄的孩子都要大。
他被村子里最好的猎人收为徒弟,五岁开始学习拉弓射箭,六岁能够用猎刀宰羊,七岁把狐狸撵得满山遍野逃窜,八岁就用陷阱逮住了一只豺狼。
他在阿爸阿妈的坟前发誓,要当村里最好的猎人,为惨死的爸妈报仇,也为村里养育了他的乡亲们保一方平安。
十八岁,海力布长成了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
有一天他背着弓箭在山中打猎,路过一条溪流,看见有一条细细长长的小白蛇盘在山楂树下睡觉。
白蛇的脑袋歪着,尾巴卷着,透明而湿润的皮肤薄得吹弹即破,皮肤上还长出一道一道漂亮的花纹,浅红色的,宝石一样的闪着光亮。
海力布不由得在树下停了停脚步,心里想,多漂亮的小东西啊!他没来由地对这个娇娇小小的生命有了一种怜爱,在它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从它身边走过去,生怕惊动了它的睡梦。
就在他踩着石头跨过溪流不久,天空中阴云一闪,有山鹰飞过的影子。
海力布忽然想起山楂树下的白蛇,心里骤惊,即刻回头。
可是已经晚了,敏捷的山鹰已经发现了猎物,俯冲下来,一伸爪子,把熟睡的小白蛇紧紧掳在爪间,腾空飞去。
天空中留下小白蛇哀哀的哭喊声:“救命!救命啊!”海力布想也没想,把弓箭抓在手里,拔腿直追,蹭蹭蹭地攀上山梁,拣一处空地站住,瞄准了山鹰的翅膀,拉弓搭箭。
只听“飕”的一声风响,利箭直指蓝天,不偏不倚射中山鹰的翅膀根儿。
山鹰负痛,不由得在天空里打一个滚,爪子间的白蛇掉了下来,落在那棵山楂树的树杈上。
海力布急急地奔下山坡,三把两把地爬上大树,从树梢枝上取下了那条奄奄一息的蛇。
他把蛇托在手里细看,只见它闭着眼睛昏迷不醒,娇嫩的身体被山鹰抓得皮开肉绽,血迹斑斑,软耷耷的像一条白绳,只在七寸处还摸得着微弱的心跳。
海力布连忙脱下身上的衣服,把白蛇小心地包住,放在背褡里。
他又赶到大山的悬崖边,脚攀着岩壁采到一束珍贵的止血草,用嘴巴嚼出草汁来,涂抹在白蛇的伤患处。
海力布把白蛇带回了家。
在它的伤好之前,他不想把它随便抛在荒僻处,让飞鸟走兽再一次伤害它。
海力布找了一个旧箩筐做白蛇的窝,把筐里垫上软软的草,筐边缠上细细的绳,好让白蛇爬进爬出时不要硌得伤口疼。
白蛇刚到家的时候伤势沉重,脑袋抬不起来,嘴巴也张不开,没有力气吞吃任何的东西。
海力布就把野兔的肉煮熟了,嚼碎了,一团一团地塞进白蛇的喉咙里。
他的津液和着肉糜进到白蛇的身体,就好像他把自己旺盛的生命力输给对方一样,蛇的元气得到修复,体力一点点地增长,伤口也一处处地结痂,脱皮,皮肤重新变得光洁白亮,闪闪动人。
海力布再给白蛇喂食物的时候,它已经能够竖起小小的脑袋,用柔柔的目光表示感谢了。
它还会在海力布睡熟的时候爬到他的身边,静悄悄地蜷着,或者一动不动地对他看着,仿佛听见海力布的呼吸声对它是一种安慰和快乐。
一条白蛇竟然这样地依恋上了救它的人,对于从小与山中野物打惯交道的海力布来说,是想也没有想到的事。
他觉得迷茫,又觉得欣慰。
一个平常的日子,海力布打猎回家,老远就见他家里的烟囱冒着烟,走近了还闻见一股股的饭菜香。
海力布以为是邻居家的大妈心疼他没有人做饭,又到他家里帮忙来了。
这样的事情往常也有过,海力布一个半大小伙子,不会拈针动线,他的四季衣服是邻居们帮忙做的,枕头被褥也是邻居们帮忙缝的。
大恩不言谢,海力布把这一切都点点滴滴记在心里。
所以这天他看见有人为他做好了饭,推门前就笑嘻嘻地先喊一声:“大妈谢谢啦!”可是门推开,家里空荡荡并不见人。
锅里的白气袅袅地冒着,灶膛里的火红红地燃着,桌子上已经摆好四碗菜,一盆汤,一摞贴饼子,还倒上了一盅香气扑鼻的酒。
四下里再看看,地上扫得灰尘不沾,窗户擦得明光闪亮,脏乎乎的被子衣服都洗出来了,水淋淋晾在门后边,清爽的气味令人愉悦。
奇怪呀,谁做这样的好事不言不语,存心给他打谜团呢?海力布返身出门,朝着村子的方向大声地问:“大妈大婶子,今天是谁到我家里为我做了这么好的事?”邻居们闻声出了门,你看我,我看看你,一齐摇头回答他:“没有啊,我们今天没有去过你的家。”这就更怪了。
总不会是神仙老儿给他变出这一桌子好饭菜吧?只是,疑惑归疑惑,海力布出门一天饿坏啦,放着现成的香喷喷的饭菜,不吃才是个大傻瓜。
海力布就坐下来,喝一口辣滋滋的酒,吃一口热腾腾的菜,也没有忘记挟几块肉送给箩筐里的小白蛇。
他边吃边愉快地想:要是天天都有人为他做这样的饭,他简直就是过上了皇帝的日子了。
结果,事情就跟海力布所想的一样,从那天开始,他每日出门回家,家里等着他的都是热腾腾的饭,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杂物用具。
海力布不免犯了嘀咕,觉得天天都享这样的福,却还不知道该领谁的情,实在是不妥当。
不说别的,东西吃到嘴里,用在手里,心里也不踏实啊。
他就找到邻居家大妈的门上,说了自己的疑惑。
大妈仔细听完他说的情况,歪头想了想,两手一拍,眯眼笑起来:“海力布啊,你的好运气来了!这不是明摆着吗?一定是哪家的姑娘看上了你,偷着为你做这些事的。”海力布惊讶道:“怎么会呢?从来没有哪家姑娘托人对我提过亲啊!”大妈对他出主意:“傻小子,这事要弄明白很容易,明天你出门不要走远,半路上转回家来,隔着门一看,就知道那人是谁了。
如果那姑娘又标致又能干,你娶了她做媳妇,是你的福气呀。”海力布这一夜辗转反侧,脑子里把村里村外见到过的女孩子都想了一遍,怎么都猜不出来会是其中的谁。
第二天,他一早收拾停当,像往常一样出了门去。
刚刚翻过一座山头,打到了一只野羊,就急急忙忙扛着羊儿往回赶。
走到离家不远处,眼见得自家烟囱里的烟正在一团一团往外冒呢,柔柔的,轻轻的,天上翻滚的云朵儿似的。
他紧张而又兴奋地想,这回要把人堵个正着了。
他把打到的野羊扔在院子外,轻手轻脚摸到了屋门口,眼睛贴在门缝上往里看。
他看见灶间红红的火光一闪一闪,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一层青烟,阳光从天窗里照进去,烟雾是半透明的,影影绰绰飘飘摇摇的。
在这层美丽的光雾中,活动着一个穿白底子红条纹衣裙的娇小身影,灶上灶下正忙得欢势。
她年纪约摸十六七岁,皮肤水一样的嫩,嘴唇樱桃一样的红,腰肢儿柳条一样的软。
她和面,洗菜,切肉,两只手不停,两条腿移来移去的像跳舞,把躲在门外的海力布看得呆了。
他忍不住地从喉咙里冲出来一声惊呼:“哎呀我的好姑娘啊!”那姑娘正忙着呢,被他的叫声骤然一惊,身子一闪,白白的衣裙飘了一飘,烟雾一样地从灶间消失了。
海力布急忙推门进去时,灶里的火还在呼呼地烧,锅里的油还在吱吱地响,屋子里却一点人影子都不见。
海力布好不懊恼啊,又找到邻居大妈,把事情的前后过程说了。
大妈笑着点拨他:“傻小子哎,心急哪能吃得了热豆腐呢?明儿你再守着门,见到姑娘时,先别出声,进去抱住她再说话。”海力布隔一天又出门,心慌意乱的,本想张弓射一只老雕,结果却错射了一只麻雀。
他干脆把麻雀扔上天去喂了那只雕,空着两只手儿回家了。
海力布自从离开师傅成为真正的猎人,空手回家的情况还是头一遭呢。
他走到家门外,刚好炊烟又升起来了,姑娘又穿着一身白底红纹的衣裙灶上灶下忙碌开了。
这回海力布闭紧嘴,稳住气,一声也不响,猛地一下子推门冲进屋。
姑娘还没有来得及醒过神,肩膀已经被海力布的两条胳膊紧紧箍在怀里了。
她拭着推了一推,可是海力布的力气多大呀,他箍住她身子的胳膊简直比铁棍儿还要硬。
姑娘心知怎么挣扎都是白费劲,干脆缩在他的怀里不动了,头低着,脸蛋儿羞得像山楂果一样红。
“姑娘你是谁?为什么要天天帮我做饭又洗衣?”海力布不敢太唐突,把箍紧的胳膊松开一点点,万般好奇地问。
姑娘满面羞涩地说:“我是山脚下东江龙王的女儿小白蛇。
好心的海力布,你从山鹰的爪子下面救出了我,又帮我疗伤康复,细心体贴得就像我的大哥。
海力布大哥,就让我做了你的妹子吧,让我天天为你做饭洗衣,报答你的恩情。”海力布抱着小龙女软软的身子,嗅到她头发里渗透的烟火味,只觉得心醉神迷,再也不舍得把怀里的人儿放开去。
他扳过她的身子,爱怜地吻着她的额头,不容置疑地说:“不,我不要你做我的妹子,我要你做我一辈子的新娘。”龙女想了想,叹口气:“我是愿意的。
可是,村里人要是知道了我的身世,会不会心里别扭,从此不再登你的门?”
海力布说:“我怎么会告诉别人呢?我只会说,你是山外面过来的好姑娘,是我阿妈家的老亲。”海力布当即拉了小龙女的手走到村子里,宣布了他要成亲的消息。
村里人看见了龙女的俊俏,又知道了她就是那个天天为海力布做饭的姑娘,都夸海力布的运气好,新娘子是跟他有缘分的人。
从前奶过海力布的婶子大妈们一齐动手,就像帮自己的儿子娶亲一样,帮海力布刷房、缝衣、杀猪宰羊备酒席。
全村老少吹吹打打,唱歌跳舞,欢宴了三天三夜,喜事办得比山里山外哪一家都要红火。
夜里睡下来,龙女摸着海力布的胸口说:“村里的人对你多好啊,亲生的父母都不能够把婚事办得这么周到。”海力布温存地搂着她,把她的长发绕在手指上:“你做了我的妻子,我应该让你知道,我的父母很早就不在了,是全村人共同把我养大的,村里的长辈都是我的阿爸阿妈,村里的年轻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等我将来有了能力,我要一一地报答他们。”龙女称赞说:“海力布,你是个有仁义的小伙子,我喜欢你这颗金子一样的心。”海力布和龙女婚后的生活恩恩爱爱,男的打猎耕田收获,女的洗衣做饭织布,日子虽然平凡,却过得像水流一样绵长滋润,像白云一样柔软温馨。
海力布长到十八岁,从来没有尝过年轻女人的爱,一旦尝到了,滋味难舍,觉得人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娶到龙女这样温柔懂事的姑娘。
龙女呢,自小在龙宫里长大,虽说父宠母爱,毕竟水底世界不同凡间,人情冷暖少有体验,一下子得到海力布的百般柔情和体贴,心里同样感动,依恋是加倍的,就连海力布出门打猎,她的心都会跟着他翻山越岭。
这样幸福的日子过了不到半年,有一天海力布打猎回家,看见龙女地也没扫,饭也没做,一个人泪汪汪地坐在床边发愁。
海力布放下猎物逗她说:“怎么啦?不会是天上又有山鹰要来叼你了吧?”龙女被他这一问,眼泪干脆就哗哗地下来了,抽抽咽咽地告诉他:“山鹰没有来,是我的父亲派人找到我了。”“那就请他进来呀,打酒煮肉款待他呀。”海力布满心高兴地搓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