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跺着脚跟说:“闺女是为了我才应下这门亲事的,要去我去呀,我把我的闺女换下来。”媒人笑话他:“你个老汉,去了能顶什么用?能做饭?能洗衣?日里能跟新郎说话儿,夜里能给新郎做伴儿?”老汉口又拙,心又实,应对不出媒人的话,呜噜呜噜哭成了一个泪人。
只有金凤银凤躲在一旁偷偷地笑。
笑草凤太糊涂,病急乱投医,管谁送来的药都敢要,自然是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吃。
又笑她们的爹娘太实诚,随口对山神起个誓,人急了做出来的事,哪里就能当得真。
还笑那白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看看自己长什么寒碜样,不讨青蛙不讨鱼,偏要讨个水灵灵的姑娘做老婆。
金凤拍着胸口说:“哎呀呀,好在今天的新娘子不是我。”银凤跟着吐舌头:“小妹子夜里一觉睡醒来,手一伸摸到一条冰冰凉的蛇,吓不死,也要恨死。”两个人庆幸着,嘲笑着,数落着,躲在屋后不出门,却把新郎送来当聘礼的点心狠狠地吃了个饱。
耗到日头过午了,媒人一个劲地催促新娘子启程了。
草凤看看挨不过,噗通一声对着老婆子老汉跪下来。
“爹呀,娘啊,”她哀哀地说,“许过的愿就要还,答应过的事情就要做,咱们穷户小家的,处世做人就靠着这点信誉呢。
女儿这就走啦!爹放心,娘也放心,女儿嫁给蛇郎做新娘,是自己愿意的,以后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女儿自己熬煎着,不会埋怨爹娘一个字。”说完这番话,草凤连磕三个头,站起身,轿帘一撩钻进去,任凭老爹老娘哭天喊地,她咬紧了嘴唇,再没有把头探出来看一眼。
花轿晃晃悠悠地走,唢呐班子吹吹打打地闹,翻山越岭,淌水过桥,把泪眼花花的草凤送到了蛇郎的家。
草凤钻出花轿就愣住了:家在哪儿呢?眼面前没有一片瓦,一张床,一条凳,一眼灶,有的只是平平整整的地,清清亮亮的泉,茂茂密密的林。
悠扬的竹笛声从看不见的高空中飘下来了。
斑斓的彩蝶成群结队从树林子里舞出来了。
跟在彩蝶后面露面的,是一个白衣白靴的翩翩少年郎,细细高高的腰身像银桦,脸上的笑容像云霞,手上和脖子上的汗毛金光灿灿的,晃得草凤心里怦怦地跳。
这不就是昨日溪边碰到的小哥哥吗?莫非他是新郎今天找来的伴?白衣少年朝着草凤走过来,老远地就伸出了两只手:“可爱的小新娘,看见你的新郎官,脸上总要给个笑吧?”草凤回头四下里看,迟迟疑疑问:“谁是我的新郎官?”白衣少年开开心心地笑:“我呀!我就是你今天要嫁的蛇郎啊!”草凤看定眼前的白衣郎,一下子心都不跳了,也听不见林子里的鸟儿叫,闻不出草地上的花儿香,感觉不出山谷里的风儿吹。
她脸红得像樱桃,眼睛亮得像泉水,呼吸柔得像白云。
她痴痴呆呆、恍恍惚惚说:“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是在做梦吗?”蛇郎笑着拉起她的手:“摸摸我的脸吧,捏捏我的手吧,我就是你真真切切、能说会笑的蛇郎。”草凤就摸了摸他的脸――脸是烫烫的,滑滑的。
她又摸了摸他的手――手是暖暖的,软软的。
草凤的眼泪流下来,一时间想哭又想笑:“蛇郎,蛇郎,我的亲亲的蛇郎!”她踮起脚,抱紧了蛇郎的头,亲他的眉,亲他的眼,亲他的鼻子和耳朵。
她长到十八岁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她开心得想要变成一片云,缠上蛇郎忽悠悠地飞起来。
一对年轻的新郎和新娘,在林子里相拥相抱,缠缠绵绵,忘了时间会从身边轻悄悄地滑过去。
到他们觉出肚子饿了的时候,天色已经是黄昏,夕阳西下,鸟儿归巢,清风止息,林子里一片静谧。
草凤轻轻跺脚说:“糟了糟了,我们应该早早动手搭个窝,要不然夜里雾浓寒重,我们两个无遮无盖会冻死。”蛇郎笑着问她:“妹子,你会剪纸吗?”“会。”“这里是纸,这里是剪,你心里想盖一座什么样的房,就剪个什么样的房。”草凤就剪。
她的手儿巧,心思密,剪出的房子有翘翘的檐,粗粗的梁,厚厚的门,花格子的窗,檐上还铺一层金灿灿的草,檐下挂着风吹就响的铃。
草凤剪完了,蛇郎接过去,托在手掌心,努嘴轻轻吹一口气。
纸房子飞起来,翻着跟头,打着旋儿,越变越大,越变越沉,一头栽在空地上,成了漂漂亮亮的一幢瓦房子。
草凤疑疑惑惑地往房子里走,门推开来吱吱呀呀地叫,金黄的苫草散出扑鼻的香,碰一碰檐下的铃,铃儿叮叮当当响起来,山歌儿一样地清亮和动听。
草凤软软地倚在门框上,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她接着又剪,剪出了床,剪出了灶,剪出了桌子和板凳。
蛇郎说:“剪吧剪吧,你剪出什么,我就能给你变出什么。”草凤不剪了,她认为人不能贪心,有住的房,睡的床,坐的桌子和板凳,就可以了,剩下的衣物和家什,她要和蛇郎用劳动挣回来。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小两口守着这么大一座山,有力气,肯吃苦,就没有过不好日子这一说。
他们总是天不亮起身出门去,带着弓箭和柴刀,碰上野味打野味,碰不上野味就打草和砍柴。
野味和柴草背到山外集市上,卖了钱,再买回来吃的,穿的,用的。
得空的时候,蛇郎在山坡上开荒地,种了包谷,土豆,和药材。
草凤还养了几只羊,一群鸡,一箱蜜蜂。
小日子红红火火过起来。
草凤爱蛇郎,怎么爱都爱不够。
她变着法儿给蛇郎做吃的,今天蒸馒头,明儿做点糕,后天烙饼,大后天煎米粑,十天八天饭食不重样。
蛇郎心疼她,生怕她累着,总是劝她多歇,说是只要有她在跟前守着,吃什么都是香。
草凤抿着嘴儿笑:“我不累。
我做给你吃,心里高兴。”因为日子过得富足和快乐,草凤的模样比在家的时候变了,越变越漂亮:脸儿红红的,眉眼俏俏的,皮肤润润的,腰身细细的,胸脯挺挺的。
有时候她走到溪水边,对着水面看自己,要不是眼角下那颗绯红的痣,她怎么都找不出自己先前的模样来。
女人爱上了一个人,会爱得连模样都大变吗?我的亲亲的蛇郎啊!再说草凤的娘家人,最疼草凤的还数她爹李老汉。
老汉听说了草凤嫁给蛇郎之后日子过得好,可是到底好到什么样,他心里凭空想不出。
一个蛇郎,细细弱弱的小后生,有多大能耐操持好一个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老汉选了个好日子,要亲自到小女儿家里看个究竟。
老汉连翻过两座山,从日出走到日落,总算踏进了草凤的家门。
老汉是真的老了,走这一程的路,用了别人两程的功夫,还腰酸腿乏,喘气不匀。
蛇郎服侍他歇下来,又拿自家种的药材熬水给老汉泡脚洗澡,效果出奇地好,老汉一夜睡过,精神抖擞,筋筋脉脉都畅通,伸一个懒腰,浑身舒服。
草凤天天在家里陪着老汉扯家常,好饭养着,好烟供着,好酒伺候着。
草凤对老汉说:“爹呀,从前是你养我的小,现在该轮到我养你的老了。
蛇郎性子好,为人也大方,爹就在女儿家里住下吧,住到百年之后,女儿给你送终。”老汉答:“不行啊,爹有去处了,你娘和你的两个姐呢?那个家里没了我,怕是她们连吃的喝的都寻不上。”老汉说走就要走,草凤泪眼婆娑也留不住。
临走时,蛇郎送了老汉一把砍柴的斧。
斧子小小巧巧,却是镶银的把手,纯金的斧口,揣在怀里沉得坠腰。
老汉走到半路上,看见一棵半枯的树,忍不住把斧子掏出来,往那树根上不轻不重砍一下。
说来也奇怪,老汉用的力气不到平常一半的多,那棵树却齐齐地断了根,喀喇喀喇倒向一边去。
老汉吃一惊,索性挥斧把树干劈成柴。
斧头碰到的地方,树干像泥巴捏起来的玩意儿,手起枝断,眨巴眼的工夫大树变成一堆柴火。
老汉开心得一路笑回了家。
到家一说草凤的好日子,老太婆和两个大女儿都撇嘴,怎么也不肯信,以为老汉不肯扬草凤的丑,尽拿虚话哄着她们耍。
老汉掏出金斧头给她们看,还当场砍了一棵树。
老汉砍树劈柴就跟摆弄稻草一样地轻省不费力。
三个女人都惊呆了,抢着去拿斧头试。
令她们伤心的是,斧头一到她们手里,死沉死沉,半天都砍不下来一块树疙瘩。
三个人气得白了脸,扔了斧头,再不理老汉。
老汉从此有了养家活口的好帮手。
凭着蛇郎送他的金斧头,他上山想要砍多少柴就能砍多少柴。
砍下的柴草换米换油,换盐换布,日子就能够细水长流地过。
老太婆看着眼热了,也想到草凤家去一趟,让蛇郎送她点儿什么。
老太婆去了之后,草凤和蛇郎一样热汤热水把她服侍得周周到到。
偏心眼儿的老太太在草凤家一住半个月,看看屋里的米粮囤,摸摸床上的花绸被,后悔当初没有让金凤银凤嫁过来,享到这份福。
老太婆就问蛇郎可有兄弟?她心里想,金凤银凤嫁不到蛇郎,嫁给蛇郎的兄弟也不会错。
蛇郎没有兄弟。
再问有没有表兄弟?堂兄弟?蛇郎也没有表兄弟和堂兄弟。
老太婆只好唉声叹气,好日子都没有过出好滋味。
临走时,老太婆贪心没个够,样样东西都想往家里拿。
蛇郎雇了一辆牛车,才勉勉强强把老太婆看中的东西全都带上走。
蛇郎心里不高兴,临别时只送了老太婆一根乌木削成的烧火棍。
老太婆回家烧饭,什么柴草都没有备,烧火棍往灶肚里一捅,火苗儿呼呼地冒出来,差点儿燎了她的眉毛。
老太婆不乐意地想,这算什么呀?烧饭省了柴草,落下便宜的还不是日日出门打柴的老汉吗?草凤跟蛇郎恩恩爱爱一年整,生下一个白胖白胖的大小子。
这回金凤找到去蛇郎家的理由了。
金凤告诉老汉说:“我去服侍小妹坐月子啊。”她就把自己收拾得光光鲜鲜,擦得香香喷喷,扭着水蛇样的腰肢儿,一步三摇地去了蛇郎的家。
金凤才看见蛇郎的第一眼,目光就直了,脸发红,心发跳,妒火一个劲地往上冒。
她万万没有想到蛇郎会是这样一个玉树临风的美少年,也没有想到草凤的日子过得这样富足和快乐。
她痛恨自己当初眼皮子浅,目光短,没有跟蛇郎做成这段好姻缘。
她悔得心儿都颤了,肠子也疼了。
她开始甜言蜜语拿话哄着草凤,说:“妹子啊,坐月子的女人不能下床,往后你就放心躺着享福什么都不用管,家里的事情有我呢。”草凤生下孩子才三天,高兴都没有高兴够,做梦也没有想到亲姐姐会有害她的心。
金凤做饭,给蛇郎精心做了一锅干的,给草凤马马虎虎做了一锅稀的。
饭食端上桌,蛇郎却不忙吃,先到里屋看看草凤碗里有什么。
看完之后他出来,把自己的饭食端进去,换下了草凤手里的碗。
蛇郎郑重其事地告诉金凤说:“从今往后,你妹子的饭食只能比我好,不能比我差,这是我们家的规矩。”金凤马屁没拍上,反讨了一鼻子的没趣,心里不恨蛇郎,倒对草凤窝上一肚子的火。
等蛇郎一出门,金凤马上就不哄孩子了,也不洗尿片子了,在家里可着劲儿打扮自己:擦了草凤的粉,抹了草凤的胭脂,还到山坡上采来各色各样的花,红红绿绿插满一脑袋。
她顾影自怜地走到屋后泉水边,左照照,右照照,照来照去还是觉得自己要比草凤美。
草凤虽然比她年纪轻,可是草凤眼不柔,腰不软,举止神情也不及她的媚,男人喜欢的一定是她这样的人。
天黑了,蛇郎收工回家了,看见金凤妖妖娆娆的样,眉心里皱起了肉疙瘩,一脸厌恶地说:“快把那些花摘了吧,招上了蜜蜂,叮疼了草凤和孩子,可不是好玩的事。”金凤吃一个瘪,只好气恨恨地摘了花,扔出门外,拿脚底板碾得稀巴烂。
蛇郎家里有两条长板凳,吃饭的时候,草凤的饭桌放在里屋床边上,蛇郎和金凤一人一条板凳伙用外屋的饭桌。
金凤有一天偷偷把她坐的板凳腿锯断,到饭时一屁股坐上去,叭嗒一声摔一个仰巴叉。
她揉着屁股龇牙咧嘴朝蛇郎哭诉说:“你们家的板凳欺负人。
就让我跟你伙坐一条凳吧。”蛇郎没办法拒绝她,只好抬起身子往旁边让一让。
金凤眼泪都没有擦,满面春风地坐到蛇郎身边去。
先坐在板凳边边上,跟蛇郎隔了三尺远。
吃一口饭,她往蛇郎那边挪一寸。
喝一口汤,她又往蛇郎身边挪一寸。
蛇郎皱眉说:“天热呢,挤在一处出汗发馊呢。”金凤撒娇发嗲地回答他:“哪里是我要往你身边挤呢,是你家的板凳这头长虫啦,虫子咬得我屁股疼。”蛇郎想说话,张张嘴,又没说,端着饭碗起了身,板凳让给金凤一个人坐,自己蹲到了门槛上。
金凤脸一沉,筷子一扔,饭也不吃了,躲进里屋生气了。
可是她不甘心就此为止,心思一转,反过来对草凤使上了挑拨离间的计。
她装出自家姐妹贴心贴肺的样子,盘腿坐到草凤床边:“妹子哎,跟你说件让你伤心的事:你躲在里屋坐月子,你的郎君耐不了寂寞非礼我。”草凤问:“他怎么非礼你?”金凤说:“我梳头,他给我拿头油。”“那是他把你当客人待。”“我做饭,他给我打扇子。”“怕你热着。”“我睡觉,他给我盖被子。”“怕你冻着。”草凤脸上笑嘻嘻,一句一句回答得干脆又利索,金凤反倒噎住了,再找不出话来了。
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相亲相爱的两个人,心和心贴得连根木头楔子都塞不进。
她嫉妒得要命,活像肚子里打翻了醋坛子,酸味从每一个毛孔根根里往外冒。
下了几天的雨,太阳又出来了,山坡上一片水润润的亮,青草的香味浓得叫人鼻子都发痒。
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闹,羊儿踱着方步咩咩地叫,母鸡在院子里比赛下蛋,尖声高嗓吵成了一锅粥。
草凤的儿子吃饱了奶,在草凤怀里舞手舞脚嘻着嘴巴笑。
金凤把自己打扮一新,招呼草凤说:“妹子啊,你坐月子躺了这么多天,骨头都要长霉了吧?不如我带你出门散散心,回家多吃两碗饭,奶水会流得山泉一样旺。”草凤很开心,把孩子哄睡着之后,欢欢喜喜地起了床,穿好衣,梳好头,和金凤手拉手地往门外走。
山间景致好,蜂飞蝶舞,林深草密,一路上怎么都看不够。
不知不觉走到了山脚溪水边。
无数道细细的泉水从山上流下来,一冲冲到山脚处,汇成汹涌的急流,浪花四溅,凉意森森。
站在堤岸陡峭处,看一眼会叫人心里嗵嗵跳不停。
金凤一屁股在溪边石头上坐下来,撩衣襟扇着风儿说:“走累啦,歇歇吧。”石头被太阳晒得暖烘烘,平平展展坐上去很舒服。
可是草凤一头惦记着床上睡熟的孩子,一头惦记着地里干活的蛇郎,心急火燎怎么都坐不住,不住声地催着金凤往回走。
金凤却死赖着不肯动,还笑嘻嘻地逗着草凤说:“妹子,我们两个同胞所生,说句心里话,你看你和姐到底谁俊谁丑?”草凤想都不想就回答:“你俊,从小儿就是姐姐你最俊。
天不早啦,我们回吧。”“要是我们两个站在蛇郎面前让他挑,你想他会挑上哪一个?”“是你,肯定会是姐姐你。
回吧。”“我们来耍个把戏好不好?让我回家时穿上你的衣裳,戴上你的耳环,套上你的银镯子,看蛇郎能不能一眼分出你和我?”草凤一心只想快快地起身往家走,金凤说什么她都会照办不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