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有一个美丽的泸沽湖,湖水清澈蔚蓝,湖上鸥鸟飞翔。
湖中的岛屿似翡翠横陈,湖边的山峰如美人梳妆。
四季如春的温暖气候使得这里草木葱茏,土地肥沃,湖边上插一根木筷都能够发芽,随便爬上一棵大树,就可以找到能吃的果子。
在这样美丽祥和的地方,却住着一个可恶的麻脸土司,他掌管着土司府周边上千百姓的生命,他的土地上放牧着成万的牛羊和马匹,家里囤积着数不清的珠宝和银洋。
他霸道如虎,凶残如狼,杀人是他最大的乐趣,土司府领地上的所有奴隶都是他刀下待宰的羔羊。
在他的淫威之下,泸沽湖边的花儿见了他都要低垂下脑袋,蝴蝶飞过他身边也要赶紧隐藏起来。
百姓们终日活得愁眉苦脸,战战兢兢,唯恐在什么时候让他一不称心,成了他的刀下冤鬼;唯恐早晨起来还能够站着出门,晚上回家只能够横着进门。
三十岁的那年,土司娶了泸沽湖对面另一个土司家的女儿做老婆。
无巧不巧的事情是,老婆长了一脸跟老公同样的黑麻子,甚至麻坑更深更密,连绵成火烧过一样的瘢痕,小孩子见了她都要吓得啼哭。
人们背地里就叫她“麻婆”。
麻婆的脸上还长了一对比豺狼更狠毒的眼睛,比老鹰更尖利的鼻子,比狮子更阔大的嘴巴。
她的脖子硬得像一截木桩,腰身粗得像一只水桶,手掌大得像两把蒲扇,脚底板宽得像两叶舢板。
她的心要比土司丈夫冷酷十分,脾气比土司凶暴十倍,压榨百姓的手段也比土司多上十份,人们对她的痛恨甚过土司。
俗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土司和麻婆这两个人夫唱妇随,狼狈为奸,把泸沽湖边人们的生活弄得痛苦不堪,美丽的湖水都被人们终年流出来的眼泪泡得苦涩了,俊秀的山峰和岛屿也被人们心中的冤屈和怒气熏烤得荒芜了。
但是土司也有他的烦恼,那就是麻婆不会生育。
她的肚皮就像浸多了盐碱的土地一样,板结一片,无论怎么播种都没有收获。
土司很担心他死了以后家产会转到外人的手中,土司职位也没有人继承,他在世时拼命聚敛家财是白辛苦一场,心里总是积着个疙瘩。
但是他又不敢当着麻婆的面再娶别的女人,因为麻婆心狠手辣,什么歹毒的事情都能够做得出来。
她娘家的势力在泸沽湖边更是根深蒂固,威震四方,可怜的麻脸土司时不时地还有需要仰仗老丈人鼻息的地方,他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惹老婆恼火。
土司只有自己跟自己憋气。
他每想到自己死后的凄凉,心里就会窝火,嗓门比平常更大,脾气也比平常更坏,就有更多的臣民死在他的刀下。
当他杀了人之后还不能解气时,便会带上他的猎犬出门打猎,满山遍野地狂奔一通。
渐渐地,他自己领地上的野物都被他猎杀光了,没死的野兽也吓得拖儿带女另寻他处安生,方圆几十里的地方不闻鸟叫,不见兽影。
土司再要打猎,就得骑上马走出很远的地方。
有一天,土司和他的随从们一连翻过两座山包都没有找到猎物,正在气恼和着急时,忽然发现对面山坡上有十几只低头吃草的马鹿。
鹿的皮毛在阳光下缎子一样闪亮,头上的茸角像小树丛一样繁茂,湿湿的眼睛里有绵羊一样的温顺。
土司心花怒放,一张麻脸笑得像一只淋多了雨水的破烂鸟巢。
他放出猎犬,打一个响亮的唿哨。
猎犬撒开腿去,箭一样地扑向对面的山坡,一路带出呼呼的风声。
正在吃草的马鹿骤然受惊,抬头往四面一看,发现危险正在向自己逼来,本能地排成了长队狂奔而逃。
猎犬哪里肯放,嗅着马鹿的气味紧追而上。
鹿奔犬追,霎时间山上热闹得不行。
土司看着这喧闹的一幕,放声地笑着,和随从们打起马来,跟着扑上前去。
可是马鹿和猎犬的速度风快,转眼之间翻过山头,不见了踪影。
土司他们只能循着杂乱的蹄印边找边追。
林深草密,山又是那么大,马鹿和猎犬走散开去,很难让人们发现目标。
不多会儿,蹄印消失不见,林子里声息全无,也不知道猎犬是不是摔下山崖,遭遇不测。
土司心急如焚,因为这头猎犬是他最心爱的宠物,他比疼老婆还要疼它,一旦丢失,要比丢了他的半条命还要难过。
土司就勒住了马,命令他的随从们分散去找。
一直找到太阳下坡,方圆十里的山上被他们篦头发一样地篦了一遍,非但不见猎犬的影子,连它的叫声都没有听见。
土司一时火起,举刀又想杀人。
这时一个随从灵机一动,指着山下的几间茅草房子说,那房子顶上的烟囱正在冒烟,说明那家人正在做饭,也许猎犬饿了,闻到饭香,跑到人家家里去了,也说不定。
土司一想,这话倒是说得有道理,就暂时收了杀人的念头,带着一帮人打马下山,往那几间茅草房子走过去。
说来也真是巧,土司他们走到茅屋附近时,真的发现地上有一行浅浅的狗脚印,印迹还很新鲜,看上去猎犬刚过去不久。
随从指着地上的脚印,高兴得大叫大嚷,因为找到了猎犬,他们可以免受杀身之祸。
土司自然更加开心,翻身下马,咧开大嘴,边笑边往茅屋里大步跑去。
从房子里慌慌张张地迎出来一对老夫妻。
他们是听到老鸦一样难听的笑声,赶出来看个究竟的。
两个老人都是花白的头发,善良而愁苦的面容,破衣烂衫掩不住枯瘦的身躯,一望而知是土司府的奴隶。
见到麻脸土司和他的随从,他们的脸立时黄得像枯叶一样,眼神惊恐而慌乱,彼此手拉着手紧靠在一起,身子簌簌地抖个不停。
“尊敬的头人,”老头儿弯下身子,牙齿战战地说,“不知道哪一阵香风把你吹过来了,没有出门远迎,是我的罪过。”土司用马鞭捅着他的胸膛:“我的猎犬跑到你的屋子里,赶快把它交出来,不然我一把火烧了你的破窝!”老头儿闻言,吓得卟嗵一下子跪在土司面前:“老爷,我们没有看见你的神犬,它那么高贵的身份,怎么肯跑进我低贱的茅屋呢?”土司一声冷笑,掉过马鞭指了指地上的狗脚印:“想抵赖是不是?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哼,胆子不小哇,竟敢藏匿本老爷的宝贝!”老妇人面白如纸,跟着她的丈夫颤巍巍地在土司面前跪了下来:“老爷老爷,我们两个都活了这一把年岁,头发白了,牙齿也快掉光了,虽然穷,可是从来没有拿过人家的东西,更别说老爷的宝贝。
我们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对老爷撒谎。
老爷你要是不相信,尽管叫人到家里搜,如果搜出老爷的神犬,我们情愿受死。”土司哪里肯听他们的解释,鞭子一挥,命令他的随从们:“搜!等搜出猎犬,我一刀宰了他们两个,再一把火烧个痛快!”随从们如狼似虎地冲进屋子。
老夫妇见状,也顾不得再说什么了,互相搀扶着,连滚带爬地扑到其中一间小屋的门口,枯树桩一样地坐着,把房门堵得严严实实,死活都不肯让人进去。
土司很是恼火,上去用马鞭抽了他们一人一鞭。
鲜血立刻从他们头上流了下来,沾着花白的头发,在皱纹密布的脸上蚯蚓一样爬行,看上去触目惊心。
土司责问说:“既然你们说猎犬没来,为什么守着房门不让进去?这不是明摆着做贼心虚?”两个老人用手指死死地扒紧了门边,坚持不肯离去,一边苦苦哀求:“尊敬的头人,求你饶恕我们吧,这屋里真的只有一些破烂东西,高贵的神犬不可能走进这样破的屋子。
求求你们了,千万不要进去。”老夫妇越是哀求得厉害,土司越是不肯相信。
他上前揪住了他们的衣领,把他们恶狠狠地推搡到旁边,又飞起一脚,踢开房门,闯进了屋子。
屋子里很暗,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浓浓的霉菜味和烂草味扑面而来,土司连忙捂住了鼻子。
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土司才发现这是一间存放粮食和柴草的厨房,破破烂烂的锅碗瓢勺堆得四处都是,乱得叫人无处下脚。
土司皱了皱眉头,心里想,这么脏的地方,想必他的猎犬也是不高兴进来的。
他转了一个身,已经准备出去了,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屋角有一堆东西在抖动。
他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一堆乱草掉了下来,露出一个年轻姑娘的身体。
姑娘见躲藏不住,只好慢慢地站起身来。
她这么一站,身子和脸庞暴露在土司的眼前,倒让他大吃一惊。
破烂的小屋和昏暗的光线遮不住她柔美动人的脸孔,她就像一朵从污泥里冉冉升起来的莲花,脸上的皮肤粉白娇嫩,吹弹即破。
乌亮的眼珠如同花瓣上莹莹滚动的朝露,惊惶的眼神中露出一丝哀怨,一丝隐忍,一丝叫人怜爱和心疼的柔弱。
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比花茎还要柔软,隔着一层补丁摞补丁的麻衣布衫,依然能够看出来她体态的婀娜和年轻女孩身体中掩不住的活力。
她就是老夫妇的独生女儿阿娥。
土司这才明白老两口把守住屋门不让人进去的原因。
他一仰脑袋,哈哈地大笑,笑声如夜猫子一样阴森怕人。
姑娘被他这一笑,神情更加胆怯,身子哆嗦得像一片风中树叶,脸上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土司一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拎到老夫妇面前,得意洋洋地说:“谁说我的猎犬没有进来?它进来之后就变成了这个姑娘,所以我要把她带走。”老夫妇吓得魂不附体,一边一个拉住了土司的衣袖,不住声地哀求:“老爷啊,我们给你当了一辈子奴隶,现在眼睛快瞎了,耳朵快聋了,只有这一个女儿是我们的命根子,如果你把她带走了,我们就再也活不成了。”土司皱着鼻子哼了一声:“该死的奴隶,别说你们的女儿,就连你们自己的两条老命也是属于我的,我想要你们活就活,想要你们死就死,看谁敢不从命?”土司推开两个老人,亲手把姑娘绑到了马上。
阿娥手脚被缚,无法挣扎,只能拼命地抬起脑袋,哀哀地看着她的爹妈,不住声地哭喊,声音凄厉得连苍鹰都要为之动容。
老头儿听得心如刀割,不要命地追上前去,抓住阿娥的衣角,死也不肯放手。
土司用劲地抽了马一鞭子,马儿高高一跳,把老人家掼倒在地,马蹄随即从老人胸口踩了过去,鲜血从老人的口鼻处喷射出来,周遭的土地被染出一片褐红。
老妈妈见状大惊,扑到老头儿身上,摇着他,喊着他,哀痛着他。
土司听得心烦,干脆掉转了马头,让马蹄把老妈妈同样踢倒。
两个苦命的老人家顷刻之间命丧黄泉。
阿娥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父母在她的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心里一急,在马背上昏死过去。
到她醒来的时候,她的身子已经被土司占有,成了他的女人。
土司贪恋她的美丽,又怕母狮子一样的麻婆知道阿娥的存在之后容不下她,就把她偷偷安置在一座九层楼高的经塔上,给她穿上绫罗绸缎,戴上珠宝首饰,一日三餐派人送到房间里,却锁上了房门,不让她下楼一步。
土司对麻婆解释经塔里的秘密说,他为了向菩萨求子,特地从藏地高原请来一个高僧活佛,佛堂就设在经塔,他每日都要上塔跟随活佛念经。
麻婆知道土司求子心切,相信了他的解释。
于是,土司每天必定要登上经塔,到阿娥这里来寻欢求爱。
土司任何时候过来,阿娥都要强打精神,沐浴更衣,伺候得他舒舒服服,否则土司会当即翻脸,揪着阿娥的头发把她暴打一顿。
高高的经塔建在美丽的泸沽湖边,阿娥常常站在窗口,遥望湖水,想念父母,眼泪流得如同山洪一样汹涌。
几年当中,阿娥受胁迫给土司生了两个儿女。
女儿哈若已经八岁,眉眼长得跟母亲一样俊俏美丽,而且温柔乖顺,聪明伶俐。
儿子哈及不过四岁,虎头虎脑,稚气可爱。
两姐弟从懂事之后,几乎就没有看到过母亲脸上有过一丝一毫欢乐和幸福的模样,连偶尔的微笑都是一闪即过,短暂得像鸟儿在阳光下倏忽闪过的影子。
与此相反,更多的时候,母亲总是忧伤地搂着他们,给他们讲述自己悲惨的命运,讲他们可怜的外祖父母的冤死,和他们土司父亲的凶暴残忍。
姐姐哈若大了,已经懂得同情母亲,憎恨父亲。
弟弟哈及还小,听得糊里糊涂,混混沌沌。
长期牢狱般不见天日的生活摧残了阿娥的身体,过度的忧伤哀痛也使她的精神日见萎靡,她从前鲜花一样的颜容渐渐地没了生气,脸色枯黄,头发焦干,眼神黯淡,连声音都变得嘶哑沉闷。
土司慢慢地对她的身体失去兴致,也不乐意总是见到她阴郁沉默的面容,有时候干脆两三个月都不来经塔里看她一趟。
有一天土司在她这里过夜的时候,她没有把被子事先烘暖,土司睡下去之后感觉身体冰凉,就发起火来,一脚把阿娥踢下床去,皱着眉头说:“你一个奴隶的女儿,我好吃好喝地养了你这么多年,连你一张笑脸都没有看见。
既然你这么不识抬举,我也没有必要看你的冷脸了,你给我立刻滚回老家去吧。”阿娥从地上爬起来,一声也不响,动手脱去了身上的绫罗绸缎,换上当年被抓来时穿的粗衣麻衫,到隔壁房间叫醒一双儿女,牵着他们的小手就往外走。
土司在她身后一声大喝:“回来!孩子不准你带走!”阿娥回过头,对着他怒目而视:“孩子是我生的,我养的,我不能把他们留给你这个杀人成性的魔王!”土司哈哈地怪笑:“你的?不,不对,这泸沽湖边,还没有什么人、什么东西不是属于我的财产。
我喜欢他们,可以让他们继承遗产和土司的职位;不喜欢他们,杀了他们也是一举手的事情。
”阿娥悲愤欲绝:“你这个魔鬼!你不能把我和孩子们分开!”土司摆摆手:“罢了罢了,看在你是孩子母亲的份上,我宽限你在这经塔里再住一晚,明天太阳出来之后,你必须从我的眼前消失,否则别怪我手狠。”说完话,他气呼呼地穿衣起身,头都不回地走出门去。
两个孩子懵懵懂懂意识到了跟母亲的分离在即,紧紧抓住阿娥的手,一步都不肯离开。
阿娥搂着一对亲生骨肉,一遍一遍地叮嘱说:“记住,是你们狠心的土司父亲拆散了我们,阿妈走了之后,你们一定要想尽办法逃出经塔,否则说不定有哪一天,土司会翻脸不认人,把你们当小狗一样杀了。
就是土司不杀你们,土司家的麻婆也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孩子啊,一定一定要逃出去啊!”阿娥千叮万嘱,两个孩子眼泪汪汪。
母子连心,生离死别的时刻,说多少话都不能割舍彼此间的绵绵亲情。
终于到夜深了,孩子们实在熬不过困倦,趴在阿娥的怀里睡着了。
阿娥手摸着两个孩子软软的头发,心里的悲伤像海浪一样翻卷,一波一波地要冲出胸膛。
实在憋不住了,她就沙哑着嗓子低低地唱起歌来:泸沽湖深不见底,狮子山高耸云天,阿娥的苦难啊比山还高,阿娥的冤仇啊比海还深。
月亮啊,你为什么这样冷清?奴隶啊,你为什么这样苦命?老虎啊,你为什么这样凶残,吃掉了母羊,小羊怎么生存?……说巧也真是巧,这一天的晚上,土司府的女魔头麻婆正好过四十岁的生日,因为高兴,喝多了酒,吃多了肉,躺在床上肚子胀得睡不着觉,又爬了起来,叫上侍女,出了土司府,往泸沽湖边散步消食。
路过月光下的经塔,她忽然听到塔里好像有歌声传出,仔细一听,还是女人的声音。
夜深人静,歌声从高空中若有若无地飘下来,越发的幽怨凄婉,绵长动人。
麻婆大吃一惊:这经塔里住的不是高僧活佛吗?怎么会有女人混迹在内?她立刻站住,叫过侍女,厉声责问。